第14章 明珠有时蒙尘 一
天已大亮。
张行对小护士说：“昨晚亏了你那碗杯面，一面救两人，大功德一件。”
小护士笑道：“少贫嘴，有屁快放。”
张行便问她有没有包车师傅的电话，小护士打开抽屉，一把就抓了好几张名片，“都是可以包车的，价格也差不多，你随便挑。”
张行走回病床前，见江春柔换好了衣服，恢复了平日的光彩。张行心叹，现在又是一副冷酷模样，反不如生病时那么可爱可亲了。
“我包了一辆车，应该午后就可以追上晓宇他们，跟大部队汇合。”
“不用，我乐得一个人行走。”
“那不行，我不放心你。”
江春柔回过头，“张经理既然不放心，可以跟我走。”
车子穿行在环海西路，绿树、村庄快速向后倒退，天空一片澄蓝。许久，张行才将目光收回，见江春柔离自己远远的，靠在另一侧的窗户旁看外面的风景。
“膝盖上的伤口还痛吗？昨天你流了不少血。”
江春柔没有回头，保持着原先的姿势，但看起来有不像是在看风景。
“这点皮外伤，比起我曾经受过的伤又算的了什么？”
张行并不知道她的全部过往，也许老太太说了一部分，但这种事外人难窥门径，更何况她是有夫之妇，而自己也即将是有妇之夫。
车子驶过一片茶梅树丛，满目殷红，在深秋的凉风吹拂下，马路两旁落红遍地。张行想起一句古诗词，轻声低吟道：“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
“想不到你这人文绉绉的。”江春柔回头看他。
“现在说别人文绉绉的，大多都不是夸人。”张行笑道。
“是你自己说的，不干我事。”
“百卉弄春柔，你的名字是这么来的吗？”
“不是。”
“难道我搞错了？百度不给力啊。”张行不好意思地笑笑。
“仰歌祖业，俯欣春柔。这名字是我父亲取的。”
“伯父真是一个博闻广识的人，有空我一定多请教他老人家。”
车子驶过茶梅树丛，进入一片开阔地带，除了发动起发出的低鸣声，一片静谧。没有人忍心打破这篇静谧。
过了许久，江春柔突然说道：“我的父亲是一个经营木材加工业的商人，但他一直很喜欢古典文学，所以给我取名为春柔，给我的弟弟取名为春迟。”
张行叹道：“伯父一手诗经一手商道，是真正的雅识之士，比现下的附庸风雅之辈强过何止百倍？”
江春柔微微一笑，“家父如果能认识你这样的知音，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张行说：“这有何难？改天我带三两水酒、五两酱蹄子去拜访他，不醉不归。”
江春柔说：“他不会见你的。”
张行问：“为何？”
江春柔闭上眼睛，说：“没有为什么？让司机师傅开慢点，我小憩一下。”
“你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张行将手机捏在掌心，心想，这丫头到处在搞什么飞机，连续几天打电话都是关机！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他又拨了一个电话。
“郁芳，上周四晚上小小去找过你吗？”
“有，我把移动硬盘交给她了，然后她就回家了。怎么了？”
“没事，我还在云南。想要什么礼物，我带给你。”
“不用了，我什么都不缺。”
张行听她的口气，知道她心中苦闷，便劝她说：“虽然不求人同志还没放出来，但是也没听说检察院要起诉他，说明事情还有转机，我们千万不要灰心丧气。等我回来，跟你慢慢商量，总之还是那句话，你要吃好喝好睡好。”
“谢谢你，张行。”
“那好，郁芳，如果你有小小的信息，记得告知我。”
张行才放下手机，肩部就被人重重一拍。不用猜他也知道是谁，敢这么做的除了方晓宇，再无第二人。
“老大，你篮子里啥都没有啊！大家伙都买了好多。”
方宜家说：“这些送给宿舍同学，这个给阿奇他们，自己还要留一点。”
张行哈哈一笑，“购物这种事，是女孩子的天分啊。给你们下达一个政治任务，帮我挑一些特产，控制在2000以内就行了。”
“好！”方宜家高兴地答应。
“就你听他话。”卫晓宇笑道。
张行乐得把购物这种事交出去，自己出了店外，坐在一张老旧的雕木桌前点燃了一根烟，一边吞云吐雾一遍想事情。小小一直没接电话，这事让他忧心；老同学莫求仁被拘押在看守所，这事也让他忧心。两件事都没有破解之道，他真想现在就回临海，好过此刻在这里胡思乱想。
抽了半根的香烟突然脱口而去，被人摁灭在烟灰缸里，“烟不能抽太多，如果可以的话，戒掉它。”
张行讪讪一笑，“偶然抽抽，不碍事。”
江春柔问道：“你一有心事就抽烟？”
确实如此，他向来并不抽烟，没当心情不平的时候，总想抽上一根半根解解烦忧。但这事哪好当面承认？
“也不是，抽着好玩而已。”
“那就戒了它，给下属做个好表率。”
张行不想跟她硬碰硬，只好岔开话题，转而问道：“晚上我们就要飞回去了，你不买一点土特产和纪念品什么的？”
江春柔点点头，“那好吧，你帮我搞定，控制在2000快以内就好。”
看着江春柔离开的背影，张行不由得苦笑，“这辈子我难道是欠她的？”
临近半夜时分，张行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里。“啪啪”，张行拍了两下手掌，声控灯应声而亮。家里一切如昔，出发之前泡的茶早已凉透多时，鱼缸里的水也有些浑浊了——一切迹象都显示，这些天小小都没有回家。
不多会，信息提示音“叮叮”作响。张行拿起手机一看，原来是卫晓宇、方宜家还有其他同事发来的报告平安到家的微信。张行一一回复了“笑脸”，这才重新躺在沙发上发呆。“叮叮”，信息提示音又响了一声，张行摸到眼前一看，是一条短信，“谢谢。”
张行不禁一笑。这女人也真是的，当面死活不说谢谢，事后多日才发来一条致谢短信，不过总体来看，江春柔绝对不是不懂礼数的人。他突然想起老太太说的话了，“这女人以前真的嘴甜会说话吗？可惜我是没机会重新见证了。”
江春柔感觉自己越来越讨厌这座大房子，这座所谓的婚房。
这里恍惚了她的青春，消磨了她的心气，还憋屈了她的心灵。这里从来都不是一个安乐窝，反倒更像是一只饲养金丝雀的鸟笼。偌大的双层复式豪宅里，此刻一片死寂，除了自己的呼吸声，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江春柔感觉自己疲倦极了，一点都不想动，躺在大床上翻来覆去却又没有半点睡意。她想起了大理古城的客栈小床，想起了双廊卫生院的病床，很温馨，很舒坦，她可以一觉睡到天亮，生病了有人照顾，肚子饿了也有人折腾，“不知道那个家伙睡了没有？”
她看见手机屏幕亮了，是一条短信：“晚安，江春柔。接下来的日子我们共同进退。张行。”
这家伙在说什么呢！
江春柔一骨碌坐了起来，心想，这家伙果然是轻薄浪荡子，给他一点好脸色他就敢没脸没皮起来！竟然敢如此看轻我，岂有此理！她越想越气，干脆拿起手机，将他的手机号直接拖入黑名单，这才将手机扔到一旁，重新躺下。
不对！江春柔记得老太太前几天说过，让自己来担任山河地产的总经理。当时自己以经验不够、能力不足为理由多番推脱，奈何老太太强烈坚持，自己才不得不同意。老太太还说，会派一个人担任自己的副手，辅佐自己接管山河地产，“难道这个人就是他？”。这么一想，江春柔倒是理出一些眉目了，难怪那个家伙在大理的时候对自己说合作的机会更多了，八成是说这件事。
想到这里，江春柔对自己笑了笑，“今天晚上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呢？”。她爬下床，找到自己扔在地上的手机，又把那个家伙从黑名单里拖出来。“这个家伙就要和她订婚了，他们到底想搞什么鬼，我该怎么跟那家伙说呢？”
站在摩天大楼的顶端，
隔着静静玻璃窗。
外面下着雨，
却没声没响。
经过多少孤单，
从不要你陪伴。
谁相信我也那么勇敢。
大雨彷佛静静敲着每个人的心房，
而我却只听到无声的雨。
……
手机铃声响了好一会儿，江春柔这才翻身起床，瞄了一眼。她脸色立刻转为铁青，不情愿地接过来。
“江春柔，你在故意装死吗？半天才接电话！”电话那头传来曲子善的怒吼。
“你有话就说，我要休息了。”
“休息个屁！我现在算是看清楚你了，留在我们曲家忍辱负重，真不容易啊！这下你得意了，山河现在归你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曲子善，请你注意自己的风度！”
“风度？风度几毛钱一斤！你还在装傻充愣是吧？山河本来就是我的，我的！”
江春柔知道，再说下去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索性摁掉电话，关机。此刻，她已毫无睡意，索性开了热水器，打算先好好泡个澡。
泡在温暖的浴池里，江春柔揉了揉略微发胀的太阳穴，心中杂感丛生。老太太放着正经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不提，却让自己去接手山河地产，处在风头浪尖之上，接下来自己的日子似乎永无宁日。“我一定会辜负她老人家的，我始终是一个外人。走一步算一步吧！”想到这里，江春柔的烦乱情绪好了一些，换上内衣和睡袍，打算睡觉。
“砰砰！砰砰！”有人在大力槌门。
江春柔当然知道是谁。她长叹一声，下楼去开门。
“你舍得开门了！不要忘了，我是你丈夫！是一家之主！”
曲子善酒气冲冲，隔老远就能闻得到。
江春柔将才泡好的绿茶倒了一杯，“你先解解酒再说话。”
“少来！”，曲子善大力拨翻了递过来的茶杯，滚烫的茶水直接溅到了江春柔的手背上。
“啊——”她忍不住喊疼出声。
曲子善睁开了醉眼，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
“你不要整天摆出一副冰山美人的样子！我们曲家亏待了你吗！我问你，就凭你，有什么资格和能力接手山河？”
江春柔翻出家用药箱，自己搽好了烫伤膏，用纱布包上。
“曲子善，我不知道你说什么。你想要接手山河，自己找公公婆婆去！”
曲子善斜眼看着她，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把老太太诳到云南去，不就是想让老太太扶你上位吗？曲家四大产业，你倒聪明，直接挑走最大的一块蛋糕。”
江春柔瞪着他，“你不可理喻。”
曲子善跳起来，上前一步，“你再说一遍！”
“你不可理喻。”
她话没说完，右脸颊上已挨一记耳光，火辣辣地痛。
江春柔什么也不说，一口气冲下楼梯，打开房门一直冲到街面上。
“江春柔！我告诉你，我不会就这么算了的！”
曲子善的怒吼声从身后传了过来，江春柔一句也不想听，泪水忍不住滚落下来，自己所能想到的，就是离开这个男人，越远越好。
江春柔茫无目的地走了一段路，在一处路灯下停下来。她用衣袖将把脸上的泪水全数擦干。
不是不伤心，而是不值得。
此刻已是午夜，夜凉如水，一阵阵凉风袭来，江春柔情不自禁地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她一口气冲出来，此刻只裹了一套睡袍，除此之外别无他物。一辆的士停在她面前，“女士，要坐车吗？”
江春柔想也没想，直接拉开后面的车门钻进去。
“女士，去哪里？”
江春柔迟疑半晌，竟然发现天下之大，自己却无一处可去。
“花神咖啡馆。”
至少那里比较暖和。
奔波了这么多年，江春柔这才发现，自己竟然连一个家都没有。此刻真正的主人回来了，而她这个“租客”只能灰溜溜被人赶出家门。看着后半夜的城市街道和冷冷的路灯，她鼻子一酸，想痛痛快快地哭出来，却一丝心绪也没有。
“女士，花神到了。”
江春柔下意识一摸上面的口袋，手扑了个空——这才发现自己穿的是一件睡袍，半个口袋也没有，手机、钱包通通都没有带。
的士司机有点不高兴了，大声说道：“这位女士，我们做小本生意的，你这样晃点我可不好。”
江春柔说：“对不起，我钱包落在家里了。”
“这我不管。这样吧！我送你回家，你把来时的车费付给我得了。今天算我倒八辈子霉！”
“你！”
江春柔现在最不想做的事情就是回家，最不想看见的东西就是曲子善的“尊容”。
这时，花神咖啡馆里走出一个人，颀长身材，披着一件黑色的皮革风衣，大踏步朝停在门口的这辆的士走过来。那人渐渐走近，坐在后座的江春柔才看清楚他的模样，一双清澈透亮的大眼睛在午夜里散发出迷人的光芒，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淡淡微笑，“居然是那个家伙。”
张行回到家中，连续打了几通电话，还是找不到小小。洗完热水澡后，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一会儿想着小小的事，一会儿想着莫求仁的事，一会儿又想着其他有的没的——乱七八糟的事，没有半点睡意，于是索性套上外套，拦了一辆的士直奔花神咖啡馆。两倍美式咖啡喝完，他的心情才平复了许多，跟小珊说完再见，一推开大门就看见一辆的士停在街边。张行心想，“今天运气还不赖。”
张行敲了敲前窗，对的士司机说，“师傅，送我到三柳路陶然居，有劳了。”
“张行。”江春柔在后座轻轻唤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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