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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春寒


  融月离开顾家时,尚且是个孩子。

  只是未想到,这个曾经满脸倔强宁死也要脱离风尘的少女,如今,依旧在这风月场里花枝招展地讨好恩客。

  子虚恍然想起那一日,黄梅天的青州城浸在雨里,石板滑腻,青苔□□,哥哥躲在房里喝得酩酊大醉,她抱着阿槿坐在堂上。

  跟前跪着不满十五岁的融月,她求她,“小姐,你信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大少奶奶会这般想不开,我不过弹了几回琵琶给少爷听,我没想过要做小的......”

  彼时她恨极了,放下阿槿上前揪住她的手颤抖着质问她道:“你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弹琵琶,不是故意在哥哥面前装病诬陷嫂嫂亏待了你,不是接二连三做些不入流的小动作故意令他二人生了嫌隙,以至,以至如今天人永隔!你摸摸自己的良心,哪一件事我冤枉了你?”

  那时候,融月只是对她无辜的微笑,“我不过是想过得好些,这也有错吗?”

  她猛然在那张脸上看到这世上最可怖的形容,人畜无害的不折手段,仿佛淬了毒的柔弱,悄无声息地将人吞灭。

  你错的,不是想要富贵的生活,而是不顾一切的贪欲。

  从回忆中抽离,子虚忽然明白,恐怕如今对面这个妆容精致对一切都冷眼相待的融月,才是本来的她罢。

  正此时,斜对面杏红色的女子翩然转了个身,翠绿的耳坠子轻轻晃动,接过丫头手里的琵琶后,施施然提着裙摆进了屋。

  子虚垂眸,顿了一会道:“那东西,是怎么进她屋子的?”

  正起身斟酒的苏念卿缓缓一笑,瞟了眼对面紧闭的房门道:“前几日城南余老板在灵锁楼谈生意,送了帖子过来招融月姑娘去楼里助兴,我跟着去唱评弹,便趁着她不注意将摆钟藏在了她的轿中,等她发现,不过装着羡慕几句余老板大方竟送她这么好的东西,她便当真认了下来,摆在屋里不时还擦拭一番呢。”

  众人唏嘘,但凡有些疑虑不要这不义之财,也不会沦落到之后的结局。

  子虚冷笑,眼瞧着一位长衫马褂的贵公子推了门进去,泠然道:“若她彼时有一丝犹豫仁慈,便不会染上这些事了......”

  严祁既已进了门,距离发现那摆钟必不会太久。

  在座不约而同放下酒杯屏息以待,连一向贪杯的瑞麒也搁了筷子忍不住猜测,“你们猜严大公子会怎么办?”

  余少爷晃晃酒杯道:“那就要看融月姑娘怎么说这东西的来历了,不过大约,无论如何都要失去严公子这位大方恩客了。”

  严大公子此人,最忌讳与人共享。

  瑞麒不语,坐了一会儿觉得无趣,便起身凑近了窗户透过来来往往的桃红柳绿仔细观察着对面的动静,时不时回头告诉众人路过姑娘身上的胭脂香味。

  二少爷极看不惯他那不羁风流的纨绔样子,故意刺他,“你仔细叫相好的姑娘看见,闹起来抢了对面的风头。”

  瑞麒头也不回,“看见有何妨,不过花前月下爷再花钱听上一曲罢了。甩够了银子,哪个闹得起来?”

  秀秀哭笑不得,叹口气攥住他的袖子拖他回来,“您忘了,您躲了半个多月的浅欢姑娘,昨日还送了亲手做的糕点来聊表思念呢......”

  瑞麒一顿,迟疑道:“浅欢是倚花楼的?”

  众人纷纷摇头,贝勒爷您忒薄情,好歹一场风月,怎的连人家那个楼的都不记得......

  等待中,一壶酒见了底,苏念卿差人撤了菜,上好的龙井刚上桌,外头就有了动静。

  只听得砰地一声,斜对面传来此起彼伏的惊呼声。

  众人赶忙放下茶碗凑过去,只见融月的房门大开,气冲冲走出来一个衣衫不整的贵公子,一手提着个染色丝袋,里头晃着个茶壶大的物什,紧跟着是衣衫不整的融月姑娘,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死死拉住前头男子的袍角。

  嘴里喊道:“公子你信我,不要走,这东西真是我在路上捡的......”

  严祁此刻显然气急,满脑子的疑问无从得知,抬起脚便踹了过去,“闪开!不要脸的东西,这东西是谁的,我最清楚,在爷跟前装乖,你还嫩些!下做东西,你是爷拿钱包下的,竟敢背着我勾搭别人!”

  融月防不住被踹倒在地,头上的勒子崩断,珍珠散了一地,抽噎着又要抱上去,被严祁一掌隔开,“晦气!”

  说完头也不回得走了。

  待严祁冷绝的背影完全消失时,围观的人群也都渐渐散了开,只当是看了场闹剧,恩断义绝的戏码在倚花楼每日都能看到好几回,见怪不怪。

  融月捧心哭泣了一会儿,终是吞了黄连匍匐着回了房。

  瑞麒啧啧,“这梨花带泪确实惹人怜,不过因小失大到底怪不得别人......”

  周慕筠悄悄环住妻子,低声道:“如此结局,你开心吗?”

  子虚将头缩进他怀里,眼眶酸涩难忍,狠狠闭上没有回答,良久道:“我不开心,但我也不觉得可惜。”

  ※※※

  春雷滚过几轮,天气乍暖还寒,品过春酒就是三月。

  正是草长莺飞的时节,东枝玉兰初开,洁白的花瓣透亮丰腴,轻轻一颤,落下几根柳絮,动人得很。

  新做的春衫放在桌上,榆叶梅般淡淡的粉色,皴着灵石墨兰,晕开一片旖旎。

  珊瑚倒了水进门,子虚仍捧着信临窗读着,不时微笑出声。

  “小姐都读过几遍了?怎的还像第一次看似的......”

  子虚宝贝似的折好放回信封里,看见那几个有模有样的“小姑姑子虚亲启”大字时,还是不禁笑了,“阿槿如今都会给我写信了,想我最后一次见他,还是个只会吃糖球的奶娃娃!”

  阿槿年前拜了先生,开始每日吊着书袋子往学堂跑,小娃儿好学的很,不过数月,竟也能独自写上几句话了。

  珊瑚听着,仿佛又看见那个圆滚滚的小少爷拉着她的袖子要糖球吃,笑着上去关了窗道:“小少爷如今会写字了,往后还会有更多的信来,说起来真是想他,也不知高了还是瘦了,我之前寄过去的小鞋子不知还穿不穿得上......小姐,咱们要是能回趟青州就好了......”

  子虚不语,远嫁之人回乡,谈何容易。

  珊瑚见她陷入沉默知晓戳到了主子的伤心处,吐吐舌不再多说,默默将昨夜的香灰端出去。

  出了门遇上笑意盈盈的六小姐,弯弯腰请安,“六小姐早。”

  毓真抱着盆盛放的黄蕊春兰朝她微笑:“二哥走了吗?”

  “早出门了,说是午后才能回来。六小姐要找二爷?”

  六小姐将春兰放上桌,挑眉道:“我才不找他呢,嫂嫂在吗?”

  珊瑚指指里屋,“在呢,青州的小少爷来信了,勾得有些想家,您正好劝劝她。”

  毓真拍拍裙上的灰,又拍拍心口道:“安心吧。”

  分开珠帘进去,柞榛木的美人榻上歪着个人,侧身翻着书,翠眉杏眼,醉柳之姿,不过是寻常的月白缎子小袄配黑底绉纱裙,柔柔铺着就是□□。不见半分妖娆,却照样澄净动人。

  毓真定定神,有些看痴。难怪二哥这样死心塌地......

  良久,榻上的人从书中抬头,见着立在门边的毓真,轻轻笑道:“今儿怎么没去学堂?”

  六小姐勾勾辫子走过去拉她,“先生病了,我得了空,想来找嫂嫂陪我上街买胭脂。”

  子虚认真看了她一会儿,直觉先生病了是假,六小姐想偷懒倒是真的。想她当年不想念书时,也是这样缠着嫂嫂撒娇偷懒。

  遂点头道:“今儿怎么想起来买胭脂?......明日先生便该好了吧?”

  毓真觑见她眼中的揶揄,不自然咳了一声,道:“大约吧。”耸耸肩拉着子虚出了门。

  谁知道呢?保不齐先生会病个十天半个月的......

  买胭脂,还需上城东的倾颜庒,染口胭脂清粉腮红,用的都是上等的红蓝花。

  最出名的,还数那款名为“湘水幺”的腮红,取百花汁液,新叶之露,抹在脸上清透娇柔,恍若踏水洛神。

  六小姐心动,那就都包起来吧。

  毓真昔日一心扑在孤本文房上,长到十七岁才意识自己是个标致姑娘,学堂里又时时有人开始攀比起新的衣裙首饰,这才恍然开了窍似的对胭脂水粉上了心。

  拼着买孤本的心大手笔买了不少胭脂,倾颜庒的老掌柜笑得满脸褶子,亲自抱着锦盒送这贵小姐出门。

  毓真十分受用,直说用的好了下次还来,上了车冷静下来,“嫂嫂我是不是买多了?”

  子虚摇头,“不多。”

  毓真捞起一个青花瓷装的茉莉香粉,摸摸鼻子,“嫂嫂怎的不拦着点我......”买了这些,还怎么买话本子看......

  二少奶奶正色道:“女孩子的东西,怎会嫌多!用得开心便好。”

  毓真一想,确是这个理,闻了闻香粉后朝窗外看了眼道:“灵锁楼到了,咱们下车吃口茶吧。”

  热闹的早茶散去,灵锁楼里只有零星几个茶客,说书的先生正趁着空挡喝茶解渴。

  毓真拉她到了右侧一处嵌珐琅的折屏后折身离开去点茶,“我知道前几日有新到的春茶,嫂嫂且等等,我去要来......”

  毓真的声音渐渐远了,子虚看着眼前干净如新的八仙桌一阵莞尔,彼时便是在这里,她赴了卫二小姐的约,说了那些现在想来还有些冷苛的话,像只......刀枪不入的刺猬......

  这一处角落冷清而熟悉,残留的凉意有些刺骨。

  子虚站了一会,刚想坐下,却突然被人从身后包住了口鼻,心头狂跳,黑浪似的恐惧从四周侵袭过来,竭力想要拉开那只手,想要呼喊却被一阵香腻顺进鼻中,未几,脑里开始昏沉,然后坠入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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