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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两清


  ?赤红的火焰在背后熊熊燃起,碧蕤拉紧缰绳咬牙一甩,马儿在夜里一声嘶吼疾驰而去。马车在双已山谷狭窄曲折的小道上跌跌撞撞地向前,车辙印在落了雪的水潭里,快速消融,车前挂着的一点灯摇摇欲坠,不知道何时便灭了。

  子虚浑身是汗,一路颠簸已经快用尽她所有的力气,只能躺在车厢中不住地颤抖,咬紧了下唇连□□都不敢。阿槿趴在她身侧,圆圆的眼像夜空中的星子,两只手抱住她,不置一声,只是紧紧抱住她。

  冰冷的雪落在脸上,赶车的人却顾不上,一直向前,一直向前,碧蕤一刻不敢放松,待到终于进入一片密林中,才微微得空喊道:“夫人,你还好吗?若还有力气,便回我一声!”

  子虚松开唇喘息了几下想要说话,可腹上的疼痛愈加强烈,根本不能出声,只能抱紧了肚子缩紧身子细细吐纳。

  阿槿握住她满是冷汗的手,敲了敲车门,声音里带了不易察觉的哭腔,“姑姑很疼,说不出话。”

  虽如此,碧蕤还是微微放下些心。万幸,还有意识便好!方才只顾着赶路,这样剧烈的颠簸,她生怕会出什么事。

  于是又道:“阿槿少爷,你快同你姑姑说说话,千万别让她睡着了!很快,咱们就能出林子了。”

  阿槿止不住慌张,却十分听话,小手不停替子虚擦汗,趴在她耳边叫着“姑姑”,见她睁眼朝他轻轻点了点头,便又立刻抱住子虚的肚子,温软的小手伸进披风中按在肚子上,一下一下轻轻安抚。

  耳边还是急速掠过的寒风呼啸,冬夜的寒露刺破车窗落在厢内,子虚直直躺着,几番深深的呼吸后,咬着牙死死抓住一边的横木撑起身子,而后精疲力尽地靠在一侧的横凳上。

  面上的血色一寸寸褪去,唇齿仿佛也快没了力气,钗环掉落,发丝黏在淋了汗的额上,颈上,狼狈至极。

  待到这一阵疼痛稍稍缓解,终于有了一丝气力能够开口说话,马车又猛的一震,忙道:“碧蕤,怎么了?”

  帘外碧蕤又加快了赶车的速度,“夫人,他们追来了!您再忍一忍,出了林子便是最近的勉县,进了城就好办了!”

  风雪夜的杀气比北风更咄咄逼人,子虚已然听见了后头步步紧跟的追兵,马蹄声凌乱狠辣,踏碎林子里的静谧,胆颤如雷。

  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纵然碧蕤用尽了全力,可三人的车如何抵得过矫健快马,如此下去,不出半个时辰便会落入贼手。

  子虚一手护住肚子,一手将阿槿搂在怀里。苍白的面上曾痛到流泪的眼里没了慌乱,生死关头她总是异常冷静。

  梅园之东......勉县......那么......

  深深吸了口气,她瞬间做出一个决定。

  “碧蕤,咱们去护国军驻地!”

  若只凭车上妇孺,根本无法抵御,既然甩不掉,只能兵行险招!

  碧蕤霎时理解她的用意,可她们身份特殊,贸然向护国军求救,后果如何谁都不能确保。

  便有一丝迟疑,“护国军与咱们是死敌,夫人,这是否欠妥?”

  子虚仰起头咽下一口寒气,唇上的齿印因干裂而流出血来,此时却突然笑出了声,“碧蕤,落在身后人手中,咱们照样必死无疑。”

  政敌虽不可信,可比起步步紧逼的自家人,似乎还有一丝活命的可能。

  碧蕤无言,眸光一闪反手敲碎了车前的灯,扯紧了缰绳朝着那片铁灰色的营帐驶去。

  釜底抽薪,生与死往往只在一瞬。

  护国军驻地藏在双已山东侧的深谷口,拐角向右便是京城北门,攻守皆宜,这几日的战事不过小打小闹,故此驻地大半是东北宋家的人。

  碧蕤循着营前的篝火找到入口,收了缰绳想要停下,却听的帘内女子快声道:“碧蕤,冲进去!”

  若在门口停下,吃不准胡国军会插手,只有将引得他们不得不注意,才能摆脱身的暗杀。

  果然,马车刚刚冲进驻地停下,便被一对士兵举着枪团团围住。

  “什么人?敢夜闯护国军驻地!”

  碧蕤瞥了眼门外盘旋了几圈后消失不见的马匹,悄悄松了一口气,钻进车厢扶起子虚,“夫人,接下来怎么做?”

  怀里的人压抑着痛楚抬起头,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几个字。

  稍时,碧蕤下车,举手投足已然恢复了先时风采,毫无破绽。

  对着四面一杆杆冰冷的枪支,大声道:“青州顾氏,有事求见宋少帅!”

  这笃定多少有些底气不足。

  可纵然心里发虚,碧蕤依旧停止了腰杆环视周围,她说的很响,驻地的火把照亮这张毫无畏惧的秀气面庞,女子的声音盘旋在静谧的夜空,枪支抖动的机械声响整然有序。

  须臾,她见到那位传说中的宋家少帅——宋庭黎。

  一身军装面庞冷峻的男子穿过包围走上前来,碧蕤就着火光看到这男子眸中慵懒的杀气,灰棕色的大氅在肩头盛了半碗雪,瞳仁里的血气足够杀死一切庸碌。

  他站定在马车前,踢了踢脚边的淤泥,深深吸了口手中的烟,吐出一口烟雾,而后,一脚捻灭了剩余的半寸烟蒂,漫不经心的狠厉便在他指尖泄露出来。

  “姑娘找我?”声音冷猝得像这寒冬腊月的坚冰。

  碧蕤没说话,眼光避开男子的打量,低了头将车帘掀开半角。

  里头响起疲惫清冷的女声:“宋先生,青州顾氏冒昧来访,望先生……施以援手……”

  碧蕤听着她断断续续的尾音,手心一颤,一路颠簸,她此刻恐怕体力已到极限。

  忍不住看向那位宋少帅,却只刚一抬头,便见那人已皱了眉撩开帘子进了车中,而不过一瞬,便又见宋庭黎抱着阿槿跳下车,面色未改下了命令。

  “把军医带过来,还有用最快的速度给我找个产婆过来!”

  碧蕤浑身一震,听着四周整齐划一的应答声,终于憋着泪垮下僵直的脊背。

  总算,总算……

  方忍住泪就见宋庭黎放下阿槿,转身抱出车厢中的子虚,朝她微一点头,“军中没有女子,产婆还要一段时间,姑娘若有需要请直接吩咐。”

  他身上的大氅将怀里的女子紧紧裹住,碧蕤咬紧下唇,瞬间压下心中异样,快步跟上进了营帐。

  他将她放在榻上,极珍贵的大氅垫在她身下,面上一如初见的冷峻,灯光下添了几分刚毅,碧蕤清楚听见他转身离开前留下的那句类似不甘而压抑的话。

  “顾小姐,这一命,我还你了。”

  榻上女子颤抖着扯唇,在他身后道:“这一回,是我欠先生的。”

  碧蕤看见他掀起棉帘的手微微一颤,然后迅速放下遮住里外。

  这一刻,碧蕤完全明白了他眼里似有似无的情愫,那种毫不犹豫的钟爱,她只在二爷眼中见过。

  *

  京城西门口,浓烟未散,晨雾胶着着黑色的弹坑在城墙上张牙舞爪。

  庞旭从城门边的营房里出来,打了个哈切握着新发的□□换岗,从紫禁城出来后难以为继,前月刚入了前朝李大人手下军队当兵,寻摸着这个守城门的差使,却遇上护国军征讨总统。

  时不时拖了炮在门口放上几个响,炸开黄土却并不攻城,小打小闹的试探着实叫人心烦。

  此刻天尚微黑,凉气从脚底蹿起,薄薄的棉裤抵挡不住数九寒天的冷意,止不住一哆嗦而后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这一阵瑟缩惊得人也从半梦中醒过来,睁开眼却对上两盏急速行近的车灯,煞白的灯光扎进眼里刺得他眯起了眼,忍不住抬手半遮住眼,却听见一阵急刹车,车子已被拦下。

  庞旭吸吸鼻子,不知是哪家冤大头的车,走这西门,寻死不成?

  那边正僵持着,只见又有一辆车在一旁停下,天空压下一层靘色,又开始飘起雪花。

  两辆车并排停着,庞旭远远瞧着像是两只岿然不动的大甲虫。

  未几,先头停下的车里下来个披着鲜红披风的姑娘,学堂里的女学生样子,短短的头发,低着头,凑近后来的那辆车窗边,他看不清那姑娘是谁,只猜测大约是同车内的人说了几句话,便又回了车。

  随后他便看到后来的车后座窗口伸出一只拿着折扇的手,往前挥了挥。

  几乎是一瞬间的事,先头那辆车又亮起大灯直射过来,他微一闪躲,便见顶头上司哈着腰跑过来就着灯光开门。

  庞旭有些懵,凑上去问道:“头儿,上面不是吩咐不让开吗?”

  上头的开了门,将他扯到一旁给那车让道,“你懂什么!李少爷亲自吩咐的,别多问。”

  黑色汽车直直开过,庞旭盯着愈来愈远的车尾一个愣神。

  方才……方才后座一闪而过的那人,分明,分明是周家的二少爷!

  玉面隆鼻,眉骨清绝,一如当年在玉成门口的惊鸿一瞥,绝无仅有。

  在这节骨眼上,总统家的二公子从西门出城,这事儿,似乎有点意思……

  待到庞旭回神,城门已然如常紧闭,刚才的一切犹如梦境般消匿。

  又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冬日清晨。

  这厢,车子出了城门不断颠簸在大大小小的弹坑上,下了雪的路上结起薄薄一层冰面,轮胎不断打滑,左右震动,看上去有些滑稽。

  然车内气氛却并不轻松,毓真抿了抿唇看向身旁面无表情的兄长,开口想要安慰,“二哥,你先别太担心,我想嫂嫂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不会有事的……”可这话,连她自己都说服不了。

  周慕筠面上的冰霜比之外面的泠泠大雪更加肃杀,棉袖中一刻不曾放松的拳头紧紧握着,心里翻滚着灼烫的焦虑。

  他算来算去,还是晚了周慕赢一步将她接回到身边。

  若是孩子同她出了什么事,这一生叫他如何度过?

  昨夜的雪下得很深,盖住了暮色后的刀光剑影亡命天涯,却盖不住眼前这片焦土废墟。大火后的余烟还在半空缭绕,院子里的梅树只剩残余几枝,千疮百孔。

  车子停在门口,周慕筠面对这片断壁残垣眸色沉了又沉,冷声问:“你嫂嫂昨夜往哪儿去的?”

  “东面。”

  不过一瞬,他道:“开车,去勉县。”

  车子刚刚启动,迎面而来一匹快马在跟前勒住缰绳。

  穿着灰色军装的黑脸汉子翻身下马,“对面可是周家二爷?”

  周慕筠下车,却并未上前,那汉子又几个跨步双手奉上一个锦囊。

  “在下护国军葛毅,昨夜尊夫人驾车来驻地求救,此刻正在营帐中生产,少帅命我前来通知二公子。这是夫人手中信物。”

  周慕筠打开锦囊,一块冰凉的玉章滑入掌心,心头一动,反手倏地捏紧。

  “我夫人孩子可还好?”

  葛毅见他已信,微一抱拳后翻身上马,“我出营时,夫人尚未生产,现今情况如何属下不知。”

  而后调转马头,“公子请随我来。”

  周慕筠呵出一口白气,唯悬在半空的心胆不敢落回腹中。

  有葛毅在前方开路,车子到了驻地便长驱直入停在主帐前。

  下车时听到一声响亮的啼哭。

  碧蕤冲出来见到刚下车的他,满脸欣喜“生了!二爷,生了!是个小公子!”

  周慕筠脚步一顿,扶住车门久久不能动作,良久,才找回声音道:“她怎样?”

  碧蕤大大松了口气,“有惊无险,如今累极睡着了。”

  周慕筠绷着脸点了点头,脚下快速移动,顾不得门口立着的男子,直直进了营帐。

  帐中一片狼藉,血气充斥着整个鼻腔,周慕筠一眼看见榻上沉沉睡去的妻,这是他见过她最狼狈的样子,心里的欢愉尽数变成不舍,他无法想象刚刚过去的漫漫长夜,她是如何度过的。他看着她,连呼吸都极细微,整个人陷在榻中,孱弱得似乎一捏就碎。

  被子下的肚子如今恢复平坦,身旁睡着那个曾隔腹踹他的小小孩子。

  皱皱巴巴的样子看不出像谁,周慕筠搓热了手轻轻碰了碰孩子的小下巴,温软的触感使他轻轻一震,心中极喜只剩微笑。

  所幸,她与他,并未生离,亦无死别。

  主帐外,葛毅看着一旁默默抽烟的宋庭黎欲言又止,少帅皱着眉以手捻灭烟头的样子,让他想起当初在京城,他死命拦住不叫他现身救那位周少夫人时的离开的背影,面上清淡至极,可总有什么地方隐约缺失了什么,叫人看在眼里五味杂陈。

  葛毅心里有些难过,上前建议,“您好歹守了一夜,少帅,不进去看看吗?”

  宋庭黎夹着烟的手指习惯性摸了摸腰侧的枪,良久,摇了摇头,“我去,不方便。”

  昨夜他没资格进去,现在,更加不能了。

  宋庭黎说完,收回手又点了一支烟,夹在指尖看它一寸寸变成烟灰掉落。

  转了个身岔开心思问了些攻防部署,同葛毅一道朝门口去,却叫一人叫住。

  “宋兄留步。”

  宋庭黎猛地吸了口还剩一半的烟,火星快速烧到指边,转身呼出,唇上带了一抹笑,“哦,周二公子何事?”

  “宋帅今救我妻儿,此恩德周慕筠谨记在心,来日定衔环以报。”

  宋庭黎丢掉烟头,军帽下锐利的双眼浅浅掠过对面的男子,打量之后唇瓣多了抹戏谑,“不必了,便是一般妇孺,护国军也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何况,宋庭黎不过涓埃之报,二公子不必放在心上。”

  涓埃之报?

  周慕筠眯了眯眼,看向前方,他们之间隔着一段落雪的安静,眸中皆无退缩。

  不过略一思忖便从善如流道:“如此,慕筠谢过了。”拱手谢过后潇潇然回了营帐。

  葛毅盯着远去的从容背影有些不爽,“这就结了?”

  身边人没有回答,短暂沉默后转身发出一句喟叹,“他知道我要什么,方才已算是许了诺。”

  须臾,又道:“葛毅,我应了,以后,也再没有机会了。”

  从此以后,不过两清。

  葛毅向来粗心,可此刻少帅眼里扎扎实实的悲怆一下子撞进眼里,也叫他陡生了一丝淡薄的哀愁。

  朔风卷着狼烟哀扬四方,这江上冰雪,恐难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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