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这就有些尴尬了。

　　江胤之的面容有些僵硬，双手无力地垂着，浑身湿漉漉的，一片明黄色的龙袍也烧毁了半截。众人只道他火场脱险以后发懵，不知他面临此种状况有些颜面扫地。都在焦急地询问皇上有没有什么状况，身体有没有哪儿不舒服。

　　尤其是在看到皇上肩膀的那块肉被烧得通红以后，小喜子瞬间红了眼眶：“皇上，皇上，这……”

　　江胤之失缺了反应，对所有人的焦急询问都充耳不闻，直直看着眼前的丽妃，见她脸面虽然被烟熏火燎的乌黑，倒是能瞧出她精神饱满，不似一般的阶下囚那样面容枯槁，失魂落魄。

　　半晌江胤之突然“呵呵呵……”笑了几声。

　　小喜子哭着，听到江胤之的笑声更是懵了。皇上，皇上怎么有些烧傻了？

　　原本江胤之是很担忧丽妃的处境安危的，看来也是白操了这份闲心，江胤之怒极反笑道：“本是想做一回英雄救美的英雄，没想到朕的命最终还要由丽妃来救。”

　　不仅如此，不得不承认，三个月来见不到丽妃，江胤之有些神思恍惚、魂不守舍。对沈妙行来说，关进冷宫，非但没有影响，反而更加意气风发了。

　　沈妙行微微福礼，应承得不卑不亢：“侍奉皇上是臣妾们的本分。皇上有难，臣妾定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好一个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此番话说得如同一个登堂入室的窃贼，光明正大地告诉家主，你家太有钱了，我偷你两样宝贝，也是该的。

　　江胤之看看自己如丧考妣的模样，再看看她一副闲云野鹤的神态，面色忽然变得凝重。沈妙行察觉到丝毫不妙，微微抬头，如墨点漆的眼眸正对上江胤之微冷的容颜，极为暖心地笑了笑：“皇上，这火势刚刚被控制住了，您的身体才是江山社稷之本，喜公公说得对，下次不能这么任意胡来了。”

　　江胤之的肩膀热辣滚烫，但是他的表情丝毫不为之所动，这样一个好的忍耐力不得不叫沈妙行佩服。

　　褪去那件为熄火用的床褥，一块皮肉已经与之连结，想想也知撕去时的痛苦，江胤之却面色无恙，瞧得那小喜子心头滴血，一直追着问着皇上，江胤之被问得烦了，淡淡看了一眼小喜子，并未吩咐什么，越过沈妙行身边的时候，微有顿足，只用了他们两人才能听到的细微声音唤道：“丽妃。”

　　沈妙行应道：“臣妾在。”

　　他顿了顿，方才说道：“为何朕觉得，这火是你故意放的呢？”

　　沈妙行闻声不为所动，只楚楚可怜地看着他：“皇上，倘若臣妾真有这能耐，早就逃之夭夭了。不然您以为，冷宫的日子有那么好受的么？”

　　沈妙行轻轻一抓，绞着他的袖子，一副小女儿的神态，娇嗔道：“皇上，臣妾无时无刻不思君甚切。”

　　三两句话又扯到儿女情长上，道是英雄气短，江胤之提唇轻轻一笑，意味不明，仿佛他们之前的纠葛在此刻已然化解。小喜子捉摸不透，只有跟着他一齐走出这间被火烧枯败的“冷宫”。后面一众人等也跟着鱼贯而出。

　　这刚走出来又是赞许的一眼，原本乱成一锅的宫女太监侍卫们，现在井井有条地在轮番作业。火很快被扑灭了，用的是车轮运水熄灭大火的战术，江胤之甫一走出，就有七八名太医围了上来，各自使了药箱在身边，忙着给他清洗消毒伤口以及包扎。再四面观之，不远的地方还有代步工具——步辇已经备好。且是两副。

　　开始还不明所以，之后便明白了。

　　原来大伙在不久之前发现了躲在大石头下尚有一丝气息游·离的宝林娘娘陈水清，以及她的贴身小婢女萍儿。

　　陈水清刚刚落了孩子，只能乘坐这种人抬的代步工具。

　　这出主意的，据说是喜子公公。

　　江胤之模玩着自己的指节，他的手指葱白如玉，根根分明，犹如天然白玉雕成。本以为会是六神无主的众人，如今不慌不乱，众志成城。不仅熄灭了这场意外大火，人员齐备，将他营救出来。

　　不想也知……江胤之难能可贵地笑道：“小喜子，这些又是丽妃的主意吧？”

　　小喜子不敢轻易作答，只道：“丽妃娘娘也是突然出现的。今日全然因皇上洪福齐天，感怜上天所致。民间有一语，说的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呸呸呸……皇上，奴才这张嘴呀，就是不长记性。”

　　小喜子象征地抽了自个儿几大耳刮子。江胤之看来心情甚好，平日不苟言笑的他，今日说话时也带了一点风趣：“你倒也说说，这嘴巴，如何能像脑袋一般长记性？”

　　“皇上啊。”小喜子嘿嘿两声，谄媚道，“众人一心所向，盖是因为皇上您平日治国有方……”

　　“好了。”江胤之示意他打住，道：“这些奉承话，没有必要的不用多说。”继而意味不明地笑了：“怕是这些又是丽妃教你的吧。”

　　“这……”小喜子答不上来。看了一眼身后正被太医围着检查的沈妙行，沈妙行也恰巧看见了他们，冲他们微微一笑。眼中磊落，却是含情脉脉。

　　小喜子的谎话藏匿于无形，不再说什么。

　　眼下太医赶至及时，陈宝林终于保住了命，由人抬着步辇小心安置回去。萍儿紧随其后。至于为什么陈宝林在此处，还落了孩子，无人敢问及。皇上似乎也漠不关心。而至于为什么沈妙行不亲自作为，由她来现场指挥，却是让公公小喜子代为效劳，沈妙行懂得拿捏分寸，在聪明的皇上面前表现得太过精明，有时候未必就是好事。

　　伴君如伴虎，侍奉在皇上身边的日子，还得多多掂量这只屁股摸不得的老虎的脸色。

　　比如江胤之，就是喜欢防家贼。

　　不过半日，那火烧连天，殃及整个精修的东苑冷宫的事情就传得沸沸扬扬。

　　很快掌握到一手消息的后宫们便出列了，为首的是太后娘娘，紧随其后的有皇后、惠妃、德妃、贤妃，还有其他三宫六院的佳人们。

　　听闻此次死者伤亡惨重，包括皇上亲自调遣的侍卫四人，内侍公公一名，随侍的掌灯小太监三名，以及陈水清腹中惨死的孩子一名。而皇上原本也难逃火劫，幸而有丽妃胆识过人，带人冲入火场救主有功。

　　太后娘娘得知消息，脸色煞白，纵使已经平息了此事，人心依然惶惶。而一些小辈说起丽妃娘娘的临危不乱，又是羡艳不已。那勇闯火场的事，在宫里的各位娘娘，别说去做了，想都不敢想。丽妃却办到了。如何叫人不羡慕忌恨。但由于通·奸一事，个中说辞又褒贬不一。

　　惠妃且得意洋洋的，就算丽妃回来又能如何，通·奸的丑事摆在明面上，那是洗脱不掉的脏水，跳进江海河流里也是一身骚腥。

　　各宫娘娘齐齐等在离冷宫最近的皇家大花园那处，其中一些人只知道皇上将丽妃发落至冷宫，并不知道原来冷宫被修建在那个地方。

　　德妃看着地面，有点喏喏地想着：兴许皇上不翻各宫娘娘的日子里，会从曲道幽径深入其中与丽妃相会。

　　她天生胆小，许多事只敢放在心头，不敢多想。

　　皇上相中她这点，赐她一个“德”字。

　　贤妃漠不关心，口中念念有词，竟然是佛经。

　　与其相反，惠妃年轻气盛，依仗太后娘娘护持，伴在太后身侧，仔细搀扶着那位老人家，有点儿拔得头筹的模样，总是脸带桃花，说了各宫娘娘不敢说的话：“好端端的一个落脚处就这样烧没了，也不知道皇上接着该如何安置丽妃妹妹了。”

　　大家纷纷你看我，我看你，连贤妃也微有动容。

　　皇后假模假样地出来主持公道了：“惠妃妹妹，此话不宜出口，皇上如何处置丽妃，自有皇上的打算。我们的本分只要服侍好皇上就行了，多的，不宜背后议论。”

　　“皇后娘娘，我怎么就是背后议论嚼人口舌了？”惠妃的声音有些儿尖锐，“皇后娘娘，大家都是明白人，你真甘心丽妃回来？”

　　皇后微微皱眉，正待再说什么，惠妃幸灾乐祸道：“也用不着不甘心，皇上怎么可能将一个不识贞洁轻重的女子放在身边？”

　　说到这里，大家都偷看了一眼惠妃，见太后都没有出面的意思，也都大起了胆子。

　　丽妃这个不知羞耻，不守妇节的女人，当然不可能回来。

　　这次冷宫烧没了，指不定皇上想通透了，一丈白绫赐下去，让丽妃自行了断。

　　众人弯弯肠子说了许多话，太后都听在耳里，似在沉思，许久突然道：“好了好了，都给哀家少说两句。皇上的事，轮得到你们一个个操心吗？要操心，也该是哀家来。”

　　太后年迈，但是精神矍铄，一双瞧人的眼睛炯炯有神，五官周正而有母仪天下的风范，看得出年轻时不是一个长相顶尖的美人儿，但一定是一个仪表非凡的大家闺秀。

　　所谓大家闺秀，多的是繁文缛节牵绊，最看不上的就是丽妃这种小门小户出生的女子，更看不上这样的女子不遵从三从四德，有辱女风贞洁。

　　丽妃是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光通·奸这个罪名就罪不可赦。

　　脏极乱极，与侄女惠妃的想法一样，丽妃在她眼中，就是一个魅了皇上心智的狐媚子。

　　惠妃等人齐齐闭口不语，反正有太后的一言九鼎，只要坐等好戏看就行了。

　　众人重新回归焦急等待地状态，风拂过花海的声音灌入耳中，就像是等待着出征已久的帝王班师回京的一刻，众人提心吊胆，充满期待。

　　步辇如期而至，众人远远见到，除了太后以外纷纷下跪。

　　“臣妾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奴婢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奴才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都免礼吧。平身。”

　　“谢皇上。”是素日冷情的声音。

　　只要用刻骨柔情融化，还怕他不乖乖就范？

　　正待得意，惠妃清了清嗓子，早已忘记了早晨时候叫皇上勃然大怒的场景。

　　长睫轻眨，想着最先抢上前去，向皇上那里邀功，便于人群中最先抬头，随后惠妃惊得目瞪口呆。

　　映入眼帘的一幕，丽妃不仅没有被重新发难处置，还随着皇上一道乘坐步辇归来。不仅随着皇上归来，还被皇上紧搂在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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