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沁芳溪

　　

　　一个时辰之后，册封大礼结束，奕衡先乘龙撵回了建章宫，众位妃嫔则由事先安排好的内廷侍卫护送到各自的宫殿。

　　嬴珏在修瑜和婉珍的陪同下朝自己的仙鹤肩撵走去，身后跟着刚入储秀宫时分配的内侍崔旳。

　　嬴君弘见她袅袅婷婷地走来，赶紧带着自己的部下跪地行礼道：“卑职嬴君弘参见元妃娘娘，娘娘长乐未央。”

　　“是你？”嬴珏的声音轻柔，低眉看着君弘伏地的身影，不禁莞尔一笑，“嬴侍卫免礼。”

　　君弘依言起身，拱手恭谨道：“谢元妃娘娘。卑职奉陛下旨意，护送娘娘入主钩弋宫，娘娘请。”

　　嬴珏莲步微移，不紧不慢地走过他身边，道：“本宫知道了。”

　　修瑜在嬴珏的示意下命轿夫启程，其他妃嫔的轿撵也都陆陆续续地往各自的宫室走了。嬴珏所住的钩弋宫属于南六宫，从太庙往南六宫走，要经过一条清澈绵长的沁芳溪，溪边栽满了茉莉、素馨、玉兰等各种名花，不仅颜色蕊白可爱，气味更是沁人心脾，沁芳溪也由此得名。

　　嬴珏抬了抬柔荑，修瑜即刻会意，朗声道：“停轿。”

　　轿夫们应声把轿撵稳稳当当地停下。君弘原本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此刻箭步回身跑到嬴珏跟前，跪启道：“卑职参见元妃娘娘，不知娘娘停轿有何吩咐？”

　　嬴珏微微笑道：“本宫方才从储秀宫去太庙的路上远远瞧见此处，见此处风景独好，正愁不能一观。而如今恰巧路过了，本宫想下轿随意走走。”

　　君弘仍是一副恭谨的模样，颔首应了声“是”。

　　嬴珏往前徐徐迈了一步。她脚边天纱质地的裙裾随即摆动起柔波似优美的弧度，轻轻地扫过君弘的握着剑柄的右手。君弘的身子不禁微微一颤，正在他恍惚时，嬴珏那空灵清润的声音又在他的耳畔响起：“婉珍，澈儿今天在太庙折腾了半天，估计这会儿子也累了，你和崔旳先带他回钩弋宫好好休息。”

　　婉珍会意一笑，抱着闵澈矮身屈膝道：“是，娘娘。”

　　嬴珏又回身盈盈望着仍然跪地未起的君弘，道：“嬴统领，此刻本宫和四殿下的安危谁的更为重要，你可明白？”

　　君弘的讶异只在一瞬，旋即应声道：“卑职明白！”

　　嬴珏听他的声音便知晓他已经全然了解了自己的用意，不由浅浅一笑道：“起来吧，不必跪着了。”

　　君弘依言起身，立即左右吩咐着：“卢仲颜、侯远擎，你们带着弟兄们护送婉珍姑姑和崔公公回钩弋宫。娘娘只是随意散心，由我一个人远远护着就行了。”

　　卢仲颜和侯远擎立即领命道：“卑职遵命！”

　　一行人随即浩浩荡荡地绕过沁芳溪往南六宫去了。修瑜在嬴珏的示意下退到了身后，嬴珏转眼望着跟在身边一脸恭谨的君弘，忍不住轻轻笑出了声：“此时没有外人，你就不必守着虚礼了，还是像从前一样叫我姑姑吧。”

　　君弘这才放松了神色，微微笑道：“是，姑姑。”

　　嬴珏朝前缓步走着，沁芳溪边花木繁荫，遮去大半的日光，清风一吹，倒也十分清凉。她看着光影稀疏下君弘轮廓有致的侧脸，柔柔笑道：“一晃七年，你也长这么大了。我还记得小时候，咱们都是桌脚一样高的人，一起下棋、舞剑、习书，我刺绣的时候你总趴在窗台边静静地看。”

　　“卑职……”君弘的脸有些发烫，他低首讪讪一笑，马上改了口，“侄儿也还记得那些日子，还有那双姑姑为侄儿做的靴子，靴梆子里绣了姑姑最爱的玉桂。”

　　嬴珏有一瞬的怔忡，只消片刻就别过头去，伸手随意摘下一朵茉莉在指尖摩挲，莞尔笑道：“都七年了，穿也该穿透了吧？何况你已经成家，还留着姑姑的东西做什么，岂不是让侄儿媳妇看了笑话。”

　　“不，侄儿从来舍不得穿。”君弘的声音竟有些急，如一片绒羽乍然拂过嬴珏心头。她的指尖随之一顿，揉出的芬芳汁液便黏在了手心。茉莉的阵阵馥郁随风飘散，君弘乍然觉得失态，却仍微微抬头，殷切地望着嬴珏的背影：“侄儿一直把它们压在箱子底的，只是常常拿出来看看罢了。毕竟这些年姑姑与嬴府断了联系，若穿坏了，可就没有第二双了。”

　　嬴珏将手中柔弱不堪的花瓣抛入花丛中，回眸嫣然一笑。君弘赶紧收敛了神色，低低垂首。嬴珏的眼波格外温和，宛如沁芳溪因风吹泛起的淡淡涟漪：“君弘，你我是骨肉至亲，血脉相连，这种联系是一辈子都断不了的。即便我被两位庶兄还有你的父亲一起赶出了家门，但在外人看来，我和你们，你们和我始终都是一体的，荣辱与共，你明白么？”

　　“侄儿明白！”君弘的声音高昂，宛如信徒念着自己笃信的教条，“侄儿一直认为，亲人之间富贵之时共享天伦，危难之时也该互相扶持。”

　　嬴珏的目光仍未从他身上移开，反而多了几分拳拳的感激：“所以我、琦儿还有母亲，我们三人西逃利州的时候，一路被不同的人追杀，也一路有人保护。那些暗中保护我们的人，是你派遣的吧？”

　　君弘不禁猛然抬起头，嬴珏的眼波就这样涌入他眼底。他的心一颤，声音也跟着柔和了许多，“原来姑姑一早猜到了……保护你们的人确实都是侄儿派遣的，可是这件事情后来被两位叔父知道了，他们拼了命地从中阻挠，君弘抗衡不过，”他突然跪下，眼中满是哀戚与自责，“没能再好好保护姑姑，请姑姑降罪！”

　　嬴珏亲自伸手扶起他，柔声道：“起来吧，这不是你的错，是他们容不下我们，而你又帮了他们容不下的人，他们自然要从中阻挠了。”

　　君弘不敢就着嬴珏的手起身，只得往后稍稍退了一步，撑着自己的佩剑缓缓站了起来。他望着嬴珏，语气仍然饱含愧疚，“可若非如此，琦叔叔也不会……也不会葬身火海了，”他稍微低了低头，“这么多年，侄儿只要想起此事，就会愧疚无比。”

　　嬴珏沉静地望着他，道：“君弘，人死不能复生，生者唯有坚强地活着，才是对死者最大的尊重。琦儿在世时最喜欢你，喜欢和你赛马，和你舞剑，他那么纯真可爱，又怎么会怪你呢？”

　　君弘又抬起头来，见嬴珏仍是一副澹静的神色，仿佛嬴琦的死不曾在她心底留下伤痛一样。他不由自主地轻轻摇了摇头，带着几分痛惜和担忧道：“姑姑，这么多年不见，你竟比往日更豁达、更坚韧了。除了逃难和追杀，你究竟还经历了些什么……侄儿不敢想象。”

　　“还经历了什么？”嬴珏突然一哂，目光越过君弘的肩头看向波光粼粼的溪面，“亲弟的去世，母亲的病重，还有王府的算计，”她以浓密的羽睫掩去眸底的伤神，片刻又抬起头来望着君弘，“或许这些都不算什么。君弘，你知道姑姑最痛心的是什么吗？”

　　君弘看着她哀戚的眼神心底也跟着痛了一下，轻声问道：“你最痛心什么？”

　　嬴珏极力克制着眼中将落未落的汹涌悔恨，声音微微打颤：“姑姑最痛心的是嬴家的衰微，这种衰微不是长孙氏一族被人诬陷，然后满门抄斩的灭族之祸，而是同室操戈，手足残杀，把多年来的祖宗基业都消耗殆尽的作茧自缚。”

　　君弘心底大痛，情不自禁道：“侄儿也深以为然。”

　　嬴珏这才微微显露了笑意，如一朵月下温婉绽放的睡莲：“咱们从小一起长大的默契果然还在，我就知道你和我想的一样。父亲在世时最喜欢你这个嫡长孙，君弘，你是未来挑起嬴氏复兴重担的人，姑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让咱们嬴氏再回到鼎盛时期，你明白么？”

　　“姑姑竟如此看重侄儿？”君弘有些不自信地反问了一句。嬴珏听了却不生气，只朝他轻轻颔首，鬓边的玛瑙在阳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君弘被那殷红似血的光芒一震，即刻低下头朗声道：“姑姑放心，侄儿定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嬴珏婉转地笑了：“你有这份心就够了，目前还不需要你赴汤蹈火。常言道伴君如伴虎，你看长孙氏一族就知道，不管是陛下还是太上皇，都是君心难测。我虽有幸得陛下钟爱，可难保哪天咱们嬴氏不会因为被人陷害而遭祸，所以越到这个时候，咱们越要低调做人，先保住性命，才能谈什么家族复兴，你说对么？”

　　君弘深以为然，道：“姑姑说得是。前些天侄儿回靖渝侯府邸看望父亲，父亲也是这么跟侄儿和两位叔父说的。”

　　嬴珏心底一紧，脑海中神思一转，道：“那长兄还单独和两位庶兄说了什么没有？”

　　“咦？姑姑怎么知道父亲单独……”君弘片刻便打消了疑惑，努力回想着，“的确如此，父亲谈到姑姑的事情，侄儿特意听了墙根。似乎是父亲在训诫两位叔父交友不慎，太过招摇，白白给姑姑惹祸了，而这祸端是后位归属。”

　　嬴珏别过身去深深吸了一口气，想以此平息心中的怒火：“他们不是给我惹祸，是险些害死我！如今中宫未立，若再提后位归属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我就是神仙也救不了他们。”

　　君弘想伸手扶住她羸弱的双肩，但那样的想法只在一瞬，便化成了柔声的宽慰：“姑姑别生气，侄儿想父亲这么一说，两位叔父也能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

　　嬴珏轻柔一叹，气若幽兰。她回过身来望着君弘，语重心长道：“姑姑还是那句话，既是一家人，虽然小有龃龉，但血浓于水，我们承着嬴氏的荣辱，理应共同拼搏和面对，你说是么？”

　　君弘低眉道：“是，姑姑说得是。”

　　嬴珏眼中的秋波一横，这才仔细看着君弘。她见君弘墨色披风前系好的丝带打了结，不禁上前一步道：“这是怎么了？”她很自然而然地伸手为他解开，柔声道：“别动，我来吧。”

　　嬴珏的气息如一阵春风拂得君弘面颊一热。他不禁有些局促，身子不由自主地朝后退：“姑姑……这……”

　　嬴珏一边为他系着丝带一边朝前跟进了一步：“我让你别动，听见了么？”

　　君弘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脚步，低头看着嬴珏轻轻扇动的长睫，心底仿佛飞过了一只翩跹灵巧的彩蝶。一会儿的功夫，丝带便系好了。嬴珏往后退了一步，抬眸看他时不禁莞尔，模样宜喜宜嗔：“好了，仪表不齐，你是怎么在御前当差的？也不怕陛下训斥你。”

　　君弘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赧笑着道：“谢谢姑姑。”

　　嬴珏见他乍然变得如此憨厚，不禁愈发笑道：“走吧，送我回钩弋宫。”

　　君弘点了点头，往后退了好几步，修瑜赶忙跟上来，主仆三人一前一后地往钩弋宫去了。

　　站在宫门口的卢仲颜和侯远擎见嬴珏回来了，忙躬身行礼道：“卑职参见元妃娘娘。”他们身后的崔旳也赶紧跟着行礼。

　　嬴珏抬了抬手，道：“都免礼。”

　　崔旳朝前一步，回道：“娘娘，尚宫局挑选的乳母们都到了。”

　　“本宫知道了，”嬴珏伸手拔下头上的两支簪子，递给了低头站在面前的卢仲颜和侯远擎，“今日你们护送四殿下回钩弋宫辛苦了，不知你们二位有没有成家，这两支簪子权当本宫给的犒劳。”

　　卢仲颜和侯远擎连连摆手往后退：“娘娘、娘娘使不得，使不得。”

　　嬴珏朝修瑜使了个眼色，修瑜会意道：“二位侍卫大哥就不要客气了，这是娘娘的一点心意，快收下吧。”

　　卢仲颜和侯远擎这对视一眼，这才恭恭敬敬地接下了，口中还不忘念道：“是，卑职谢娘娘恩典。”

　　君弘朝嬴珏拱了拱手，道：“既然元妃娘娘已经安全回到钩弋宫，那卑职就携两位副统给陛下复命了。”

　　嬴珏轻轻颔首，道：“嗯，你们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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