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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自由道标


  [他为了寻找自由,却并没有获得自由,反而被吊上半空之中上下不得,简直是人世间最大的不自由了,……]

  大西洋彼岸的德国,这时已经是法兰克福当地时间半夜零点了,飞机再次起飞,乘客们几乎都已经进入了梦乡,徐行也游离在梦与醒的边缘,……

  等他醒来飞机已在美国西岸上空。在下面三万英尺的地方,大大小小的楼群星罗棋布,好象点缀在棕色地毯上的方糖。一列火车吐出一缕白烟在地面蠕动着,一艘渔船驶出海湾,激起了一片象羽毛一样的涟漪。

  飞机好象一动不动地浮是在半空中,只有耀眼的白光在机舱内的上下移动让人感觉它在运动。徐行走到盥洗间把一夜的辛苦和倦意洗尽,然后回到还在酣睡的旅客中间。朝阳的霞光溢满机舱时,飞机中慢慢恢复了生机。

  机上开始供应早餐。这时,空姐们开始向乘客们发放I-94和报关单,美国财政部的第6063号表格的底部有一行小字:“凡故意隐瞒物品不报者……视情节轻重以罚款或监禁论处。”

  大家都在前搁板上填写这两张表格。要知道,持有护照及签证并不保证可以入境。因为签证只给持有人要求入境之权,准其入境与否,则操在移民官身上。移民官会核对「黑名单」,看看该外国人是否在榜上,如果过去在移民局有过不良记录,例如曾被递解出境,则入境时即有麻烦。可怜的余东只得让身旁的护士小姐帮他填写那两张表格。

  天已经亮了,离从新加坡起飞已经是二十三个小时了,飞机的舷窗里已经看到那片美洲东海岸了。新加坡的时间是2001年8月31日下午四点,而这里的时间却是2001年8月31日清晨六点,虽然人生几乎又过了一天,但如果只看时间好象只过了十一个小时。许多乘客都在调着自己的手表,心里都在感慨着时光倒流的奇特滋味,庆幸航空公司考虑周到,让这飞机追着太阳走,如果倒着飞,那今天可就是9月的第一天了,……

  纽约地区有好几个机场和直升机场,光国际机场就有两个,纽瓦克机场和.肯尼机场,还有两个是国内机场――泰特伯勒和拉瓜迪亚。而这个航班将会从纽瓦克机场上空飞过,停在最东端的.肯尼机场上。

  徐行透过弦窗看着那渐渐变大的城市,那是世界贸易大厦,那是帝国大厦,那是曼哈顿岛,那是纽约湾,那是哈得孙河,那是自由岛上的自由女神像,……

  徐行知道这矗立在哈得孙河与纽约湾入口处的自由岛上的自由女神像是1885年由法国运来纽约的,是法国人民纪念美国独立100周年赠给美国人民的礼物。

  这座自由女神铜像全高46米,身着长袍头戴王冠,右手高擎火炬,左手紧执《独立宣言》,脚下踩着一条被粉碎了的象征专制与强权的枷锁。雕像底座有电梯直达座顶,之后经女神体内168级阶梯,游览者可来到女神头顶。站在这里,整个上下纽约湾及曼哈顿岛顿时尽收眼底,也可以向东看到长岛和布鲁克林,向西看到世界贸易中心和纽瓦克国际机场,向北则是曾经几十年占据着世界第一高楼的帝国大厦,向南则是斯塔腾岛。

  一个世纪以来,这位美丽的希腊女神一直作为美国独立精神的象征傲然屹立于纽约自由岛上。每天都有数以万计的各国游客来到这里参观,她所具有的特殊的象征意义使自由岛成为世界著名的游览胜地。

  飞机慢慢下降并保持在两千英尺的高度。前方是一片散乱的建筑物,布里奇波特左边的天空回旋着来自形似蟹爪的杰弗逊港的烟雾。前方长岛的北部海岸线蜿蜒向北,东方海岬尽收眼底。此时陆地令人吃惊地变窄,好像一把瞄准形似鲸腹的康涅狄格陆地的鱼叉。越过这突入海中的尖形陆地,一座似乎在不安地扭曲着的小岛映入眼帘。

  “应该是普卢姆岛。”徐行对照着脑中的地图一个个辩认着眼前的事物。

  突然有声音传到徐行的耳里,好象是谁在做诗朗诵。

  “把那些疲乏的、贫困的、渴望自由呼吸的、被遗弃在熙熙攘攘的海岸上的人们、都交给我吧!把那些无家可归的、饱受颠沛流离之苦的人们也一齐交给我,我在金色之门高举起自由的火炬……”前座的一个乘客嘴里呐呐背着一首诗,这是雕刻在自由女神像上的女诗人拉扎鲁斯的《新巨人》中的诗句。

  飞机一掠而过,已经是肯尼迪国际机场了!

  飞机开始在这个城市的上空盘旋,等待着进场的命令,看来这个时候起降的飞机还真是不少。虽然飞机的盘旋时间用了半个小时,但却没有人害怕,看来起飞前的那场闹剧已经把他们的抗压能力提升了不少。

  那半空中有人在飞!

  徐行眼一亮,一个身穿一件绘有“自由女神像”的T恤衫的中年男人架着一具色彩鲜艳的机动滑翔伞在自由女神像的火炬上方盘旋,他绕着飞了几圈后,似乎没能找到合适的落脚点。机动滑翔伞的绳子缠上了自由女神右手高举的火炬,飞行者靠着惯性荡到自由女神的右手臂附近,然后手脚并用紧紧抱住了自由女神那高举火炬的粗壮手臂。色彩鲜艳的机动滑翔伞荡了几下后挂在了火炬上,徐行甚至可以看到上面贴满了反对使用地雷的各式标语。

  徐行闭上眼睛,又是面无表情。

  飞机已经开始对准了跑道,准备降落,机舱里又是一片死寂。

  几个轻轻的震动之后,飞机滑过长长的跑道,停在了停机坪上,大家开始下机,徐行仍是一动不动地闭着眼睛坐在座位上。

  “先生,已经到了,请下机。”一个悦耳的声音在徐行耳边响起。徐行抬头一看,一个美丽的空姐礼貌地对徐行说道。

  大家都下机了,肥屁股被人抬下去了,余东被人推下去了,就徐行还在那合着眼,这让那个美丽的空姐终于有机会来和徐行说一句话了,可是徐行却只是点点头,微微地笑了笑,打开行李箱拿出自己那个阿曼尼包走了下去,……

  旅客被引导到入境检查室,按照入境签证的不同,排队等候检查。持非移民签证者(F1)应排在nonresidents(非移民)的队伍,持移民签证或绿卡者在citizens/residents(居民)的行列。站在徐行这一列中有不少人都是面带微笑,而捏着入境材料的手却在轻轻发抖,也不知道是激动还是紧张。

  移民官不停地接过表格,面色冰冷,锐利的眼神打量着面前的人,嘴里问着:“住哪儿?来这做什么?你有多少钱?”这些话听起来就象一个挑剔的老处女在约会时对男方的盘问。

  问完问题,如果答案是满意的,移民官就会在I-20或IAP-66及I-94上签章━盖章注明入境日期,签字注明签证身分及再次合法入境的期限,将I-94的出境部分撕下,钉在护照上,并将I-20或IAP-66的第三页一并交还给还给申请人,脸上突然展开一个微笑,说道:“欢迎来到美国!下一个!”

  “拉斯维加斯?”移民官疑惑地看着表格,他的面前是好几个中国人,这大概是某个从中国大陆来的商务考察团,“你们是来考察或采购机器设备,到拉斯维加斯去考察什么?”

  “我们上面已经写着了,城市管理、交通设施、投资、环境保护、绿色食物,……”一个秘书模样的人微笑着解释。

  移民官也笑了,冷笑,然后他拿起一个章一盖,通过。

  队伍前进得很快,到徐行了,他走上前去,把材料一放。

  “欢迎回来!”移民官低头检查了材料,在护照上盖了一个章,抬头微笑着说道,徐行也笑了笑,继续向着海关走去。许多人还站在转盘处等着自己的行李。

  在通过海关的时候,几个队伍的长度都差不太多,徐行慢慢地排在队伍后头,一边仔细地看着这个去年才经过大修的肯尼迪国际机场,四个维珍公司的空姐们从海关那一头有说有笑的走过,许多乘客已经情不自禁地转过了头看着那八只纤长光滑的小腿。

  “还是维珍好啊!”一个男人流着口水呐呐说道,他边上的一个老太太盯了他一眼,轻轻做了个口型,应该说的是“变态!”大概是误会男人说的是处女了,谁让维珍公司要起这种名字呢!

  不过女人口中的变态话题却是男人的至爱,此时另一个男人也一脸淫笑地接口道:“听说四号候机室已经改造过了!”

  “是幺?真的用那个……”第一个男人惊讶地回头看着那个接口的男人。

  “没有错!就是那个!”第二个男人点点头,神秘地笑笑,接着说道,“我后天去伦敦,到时候我会喝不少水的!”

  “你真幸运!”第一个男人羡慕地说道,边上还有几个男人的脸上也带着同样的羡慕表情,但还有一些则是一脸疑惑。

  徐行冷冷地看着这群讨论着无聊话题的男人,前面的海关工作人员的动作不知道为什幺也慢了下来,队伍变得长了一些。

  徐行扭扭头,看看四周还是花花绿绿五颜六色各类人种,他抬起头,看来工作人员正在交接班。

  徐行的目光突然停在了一个刚走过海关通道的黑头发黄皮肤的年青男子身上,他只提着一个小箱子,手里拿着护照,可他下一步的动作却十分出人意料,只见他突然把手中的护照撕成了两片,随手往地上一扔,接着便向着海关冲回过来,一面挥着手还一面叫着:“我是难民!”

  所有排队的人看到这一幕都下意识地让开了身子,让这个皮白肉嫩的高级“难民”过去,所以他毫无阻碍地冲到了海关人员面前,对着几个工作人员大声地叫道:“我向美国政府要求政治避难,我在中国大陆受到了残酷的迫害!”

  徐行打量着那个自称为难民的男人,他显然不是那种从海上偷渡来美国的笨人。那种方法只有农民才会用,几百人在海上飘泊几个月,有时饮水都成问题。男偷渡客被锁在底仓,女偷渡客虽住上舱,却成了蛇头、打手们一路上泄欲的工具。

  “妈的,这招真是厉害了!”排在徐行身后的一个男人倒抽一口冷气,轻声说道。

  “怎么厉害?”他的同伴不明白,“不就是民运的么?”

  “是不是民运的我不知道,美国法律我倒是懂一点,他是入境后才喊出那句话的。这就是厉害的地方!”

  “怎么说?”

  “没等入境便迫不及待地要求集体政治庇护的情况下,美国当局有权将他们原机遣返而不必经过任何法律程序。”男人悄声地说道,“你不记得前年在洛城那次百人大闯关,然后警察出动把人从地上拖回飞机遣返的事么?”

  “哦,是那事!”

  “如果那家伙真是民运的,那可太幸福了,如果再有点名气,那就可以通过政治庇护办绿卡,而且会拿到经费,不必去打工,衣食无忧啊!”

  “老李,你懂得还不少!”

  “不过现在里面假货太多,有些家伙只不过是看到人家风光眼红才装成民运的,”老李轻轻笑着说道,“越反动的越好,如果那边宣布某组织为反动组织,那个组织的头衔立刻变成了抢手货。想不到吧,……那可是利用政治庇护办绿卡的通行证啊!”

  “这么厉害,我邻居老俩口想办绿卡十多年了,都没有办下来,原来是不够反动!也难怪,都是几十年的老革命了!”男人轻声笑着。

  “这些家伙一拿绿卡就赶紧把头衔让给其它人,一个民运组织不知可以帮助多少人办绿卡!”老李他们一面说说笑笑,还不停打量着那个“难民”。

  那边,工作人员冷冷地看了“难民”一眼,转过头对着边上的小房间喊道:“托尼!别吃饭了,又来了一个,他也受到了残酷迫害!”

  排队的人们指着那被丢在地上的护照,开始窃窃私语,内容无非就是这一招实在是有点过时了,不过听说还算是有用,如果你能够证明你真的被残酷迫害过的话。

  正在轮椅上通过海关的余东脸色苍白地看着身前这个年青人,他的入关手续才办了一半就被打断了。

  工作人员转过头,对着那个年青男子皱皱眉,指了指里面的小房间,示意他去那里。

  “可以填表了幺?”年青男子脸上带着欣喜,提着箱子问道。

  “不要挡在这里,你进去就知道了,”工作人员也不想理他了,冲着队伍叫道,“下一个!”

  徐行冷冷地看着那个小房间里的两个人,他从口型就可以读出两人在说些什幺,虽然他只能看到那个托尼的半张嘴。

  “你知道我一直向往着来美国,在中国我一直被迫害,”青年男子热切地说道,他半扒在桌上,眼睛一直留意着对面那个大盖帽的反应,寻思着用什幺样的词汇才可以打动那厚实胸脯下的脆弱心灵,“被迫害得很惨!”

  “什幺都不用现在说,”托尼根本不吃这一套,他的嘴边还带着一抹奶油,看来他的午餐才吃了一半,他打开墙边的一个大铁柜的第三个抽屉,拿出一迭表格往桌子上一丢,嘴里冷冷说道,“把它们填完,你有四个小时!桌上的笔你可以用!”他转过身走进另一个小房间,那里有他至爱的超级大汉堡,才吃了一小半,里面的大腊肠的滋味真不错。

  “妈的!”年青男子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句,心中嘀咕着怎幺和原来想的不一样,照理说美国人一听到自己这种在红色中国被迫害得毫无人权的事情应该反应很激烈才对啊,自己费这幺大劲跑来不就是为了在这里拿个难民身份再搞套福利过点好日子幺!

  “也许是最近来的人太多了,老美情感再丰富也看麻木了!”青年男子暗暗点头,心中暗恨前面的人不给后来的兄弟留条路,“妈的!中国人就是这德性,光顾着自己!”

  他翻开那迭表格,倒抽了一口冷气,里面全是英文,什幺个人资料,被迫害的事实和具体经过,个人理想,对美国的理解,对人权的理解,中国人权现状,……还有其它林林总总七七八八的问题,足足有十几页!

  “这是让我写论文哪!”年青男人开始苦笑,他还以为自己会被送到哪个宾馆里好好养起来呢。

  “没办法,填吧,谁让自己把护照都给撕了,反正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了!”年青男子一咬牙,从箱子里拿出一个好易通,再从桌子上拿起那只破水笔,开始在表格上填了起来,……

  徐行站在海关人员面前,他大腹便便,身上那件灰色衬衣制服在胳肢窝处有大块汗渍。

  “杰克逊.彼特先生?”

  “是!”徐行还在留意着那个房间里的年青人,看着那个青年人表情丰富地奋笔疾书,只见他时而用力挠头时而深深皱眉,这时的他显然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与回忆之中,他的手还在飞快地转着笔,有时他会困惑地在一个小小的电子词典上按着,然后把查到的单词抄到纸上,有时又会用力拍着自己的大腿,然后脸上露出一丝惊喜,又埋头飞快地写了起来,这时一定是他有了新的思路和新的创意,如果他在写书,那当然是令人高兴的事情,可惜这不是在写小说,而是在写一些事实,他这种写法好象不太合适吧!

  “就这一件?”

  “是!”

  “全是个人用品?”海关人员随意翻看了这个奇怪的提包。

  “是!”徐行淡淡回答着海关人员的问题。

  “这是你的签名?”海关人员手持检关簿,一边检查那个布袋,一边朝徐行脸上盯了几眼,然后从检关簿上撕下一张海关标签贴在包上。

  “是。”徐行漫声应道。

  “欢迎回来!”海关人员笑了笑。

  徐行也笑了笑,他没有再去看那个小屋里的男人,从通道里走了过去。

  小屋子里的男人的命运会是如何,这不关徐行的事,就象刚才在飞机上的那一刻,徐行只会静静地看着那场闹剧从头到尾,那个男人带着自己的理想飞到自由女神头上,以为她会伸出双臂来拥抱自己,结果却只有不知所措地在半空中盘旋,直到他被火炬挂着,然后他又开始盘旋直到终于抱住了女神的粗手。他为了寻找自由,却并没有获得自由,反而被吊上半空之中上下不得,简直是人世间最大的不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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