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三章

　　翌日清晨，蒙蒙的雾气弥散在花园之中，几株花骨朵儿正衔着露珠，有些憨饱的状态，耷拉了脑袋。

　　深藏在一簇簇花团之下，雕梁画栋、鎏金辉煌的正是慈善宫。

　　今日是每月例行来太后宫中请安的日子。太后端正地坐在慈善宫中上首主座位置，正在品茶，身后有贴身伺候的张嬷嬷为她捶肩敲打。放眼望去，坐在下首位置的依次是惠妃、贤妃、德妃等人。许久不见这样的场景，原本也是热闹非凡的，只是她们中间的位置，缺席了一个皇后，还有一个沈妙行。

　　众人看着那两张缺席的座位，表情都十分的微妙。

　　其中要属惠妃最颐指气使，而贤妃依然是神色淡淡的，看不出在想什么。

　　今次的请安有别于以往，太后特特将她们挽留下来，坐了许久的时候，为的是多日不聚的闲话家常。宫女分别为各位小主们上了茶。

　　虽然大家各怀心思，都尚算规矩地谢过太后，一个个低头致力于品茶之事上面。原本讨论的都是关于饮茶、膳食、衣饰之类的话，不知怎么的，最后的话题被带到了奇怪的方向上。

　　惠妃的嗓音尖尖细细的，率先开口道：“母后，皇后娘娘身体不便前来为母后请安，臣妾等众位姐妹也是知情的。臣妾前些日子刚带了一些补品去皇后娘娘那处，尚还不见她好转。母后，皇后娘娘那日若不是受了刺激，怎么会沦落到如今的田地。也不知道丽妃究竟下的是怎么样的毒手。”

　　开门见山说话的人，除了惠妃，在座各位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有她这么大的胆子。

　　众人低埋着头，看似无心之举，实则有的在暗中观察太后的神情。

　　手心中端正持着的茶盏，以为多少能阻挡一些来自太后的视线，没想到有道锋芒一扫而过，众人不由得一个激灵，才后知后觉是太后冷凝的目光。

　　她坐在上首，将下首每一个人的每一个表情都分毫不差地收入了眼中。

　　原本正在安心喝茶的太后，手指微微一顿，近身服侍的张嬷嬷赶紧上前，将茶盏拿了下去。

　　皇后疯了的那日，正巧与丽妃两人发生了矛盾，听说其中缘由，是为了小皇子江启文更适合谁来抚养的去向发生了冲突，当时沈妙行这边仅有皇上与小皇子跟着，皇后那边则有贴身宫女素意，还有一名随侍的大太监两人，双方各持一词，中间过节究竟谁对谁错，太后轻抿了唇角，露出一种意味深长的笑容。

　　中间过节究竟谁对谁错又有何干？只需明白这是一个机会，而她，不想深究。

　　太后轻轻开口：“哀家已经知道了，皇后如今疯了，六宫一时无主，倒是给了某人一个好机会。”

　　夺宫？

　　众人的身子微微一僵，“夺宫”两个字，不知怎么的同时出现在心中。

　　如今不仅太后，其他人的视线也纷纷投向那个空缺的位置。

　　丽妃在哪？

　　今日是正五品以上的嫔妃给太后请安的日子。丽妃是不是忘了自己还贵为正一品妃嫔一职？

　　惠妃也听出了太后的话中有话，故意出声为太后宋氏不服，实则为的是引领众人，并激怒众人：“丽妃真是好大的胆子，母后已经将每日的请安改为一月四次的请安，她这是要人去用八抬大轿将人抬过来才请得动的吗？”

　　太后年事已高，转眼已快到了六十岁大关，虽然比不得年轻人的身体，却也不是老糊涂，只是后宫中的尔虞我诈也令她有些疲于应付。加上近日皇上多次深入险境，带伤而归，令她操劳了不少，如今两鬓已经白发苍苍。屋漏偏逢连夜雨，皇后那里也出了事，太后虽然请了民间神医，但是不得不承认，因为年老，的确心有余而力不足。

　　原本的请安定于每日清晨，随着操劳，太后身体透支太多，因而大有损伤，精神也远没有之前那般矍铄了。之后请安的次数慢慢地减少，如今已是降低到一月四次，七日一次的地步。

　　皇后身体不爽利，众人都是知道的，也为她如今的遭遇感到惋惜。

　　但是丽妃就不一样了，丽妃身体健全，一次火场，一次水劫，都是毫发无损地回来，既然如此，又重归了圣宠，这给太后请安的日子，一个月都递减到了四天，难道也要怠慢了不成？

　　不过就是仗着有皇上的庇护，也太有些恃宠而骄了吧？！

　　座下一名从三品的马婕妤被带的也一时愤慨激昂：“太后娘娘，嫔妾也认为，惠妃娘娘说的极是有道理的。康国崇文尚礼，怎能容她如此这般懈怠？”

　　作为婕妤，本没有资格评价比她分位高的娘娘，然而正是因为有惠妃在前面打头阵，马婕妤才敢如此直言不讳。

　　其他人见马婕妤和惠妃都这般说了，太后也没有叫她们闭口不提的意思，也都斗胆说出了自己心中的想法。

　　其实她们与丽妃本无明面上的过节，甚至有一些人，还受过丽妃的恩惠。怪就怪在，丽妃太受皇上的恩宠了。

　　梁昭仪道：“太后娘娘，皇后娘娘之前也说过，此等风气不能不治。她平日不将嫔妾们放在眼里，嫔妾们毫无怨言，但是这一次不一样啊太后娘娘，请安这种事情非同小可，面对的是太后娘娘您，她又无身体疾病，也没有被软禁在冷宫之中，道是还有什么理由，不来向太后娘娘请安？这不是不将太后娘娘您放在眼里吗？”

　　但凡说到不将太后放在眼里，就要牵扯到不将整个江氏放在眼里。

　　果不其然，冯修容也说道：“丽妃娘娘连请安都不来，是不是以后太后娘娘想要她做什么事情，她都依仗皇上，全部推脱了呢？倘若是皇上要她做什么呢？她也如此这般懈怠？”

　　太后深思了一阵。

　　这时候，梁昭仪又道：“太后娘娘，嫔妾还听闻，丽妃娘娘那日致惠妃娘娘落水，这是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惠妃想到那日落水的情状，不禁就胆寒，声音也有些高了上去，接着对太后期期艾艾道，“母后，你可要为臣妾做主呀！您那日也看见了，她是怎样害得臣妾落水的，臣妾险些就要淹死了。”

　　还不单单是淹死这样的事。

　　惠妃道：“之后臣妾护她去贤妃姐姐那处，还险些被她以滑跌一说，用一名侍卫的长1枪险些就穿透臣妾的脑袋！幸而臣妾命大，臣妾真是以命来护的，想不到她居然就是这样报答臣妾的。”

　　太后一拍扶手，她之前未曾听惠妃提起过此事，没想到，原来不仅落水一事，还有这等可怕的深藏不露的阴暗事。

　　座下众人闻惠妃所言以后不禁心惊胆战，有的甚至拿出绢帕，微微遮住了楚楚可怜的眉眼。

　　眼下看来，原来被阻了路子的不仅有分位低的那些嫔妃，也有像惠妃这样分位高的。

　　众人不禁感叹丽妃真是好手段，暗自都恨得牙痒痒的。有人大胆猜测：“丽妃娘娘会不会是想逐个击破？”

　　逐个击破？

　　众人互相对望。

　　不仅要夺宫，还要逐个击破吗？

　　简单的四个字，说的非常有道理，首先就是皇后被逼疯了，接着惠妃险些丧命，那么下一个呢？

　　下一个是谁？

　　惠妃还在说：“臣妾还有那夜丽妃想要谋害臣妾的物证人证，母后若要闻其详，臣妾可以遣人来殿前作证！”

　　依她说，当日太后就应该提剑一剑斩下沈妙行的首级，省得放虎归山留后患。

　　而今，后患是真的留下了，想要除掉她，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太后沉吟了片刻。

　　众人则将视线投往了惠妃身边的两人身上。那两人分别也是位居四妃之位的——贤妃，以及德妃。

　　贤妃已经习惯了旁人肆无忌惮怀有心思的目光，坐在位置上，丝毫不为所动。德妃则有些懦弱的，看到这么多双眼睛全都投向了自己，微微地低了脑袋，显得十分不自在。

　　片刻以后，太后也将视线投向了贤妃德妃二人。

　　近日与丽妃接触最多的要属贤妃，太后自然也是去问贤妃的多数：“贤妃，这几日丽妃在你宫中还算规矩吗？”

　　贤妃将手中转动的佛珠拢入袖中，优雅而不失庄重地答道：“回禀太后娘娘，丽妃在臣妾宫中，一切安好。”

　　“一切安好？”宋太后显然是不信的，甚至是觉得有些可笑的，“有她在的地方，能安好？”

　　贤妃微微一笑：“太后娘娘，丽妃此人虽然乖张，但是绝无害人之心，而且……”

　　说到这里，惠妃注意观察到，贤妃的笑容加深了：“而且，丽妃这个人也是一个心怀大义的人。”

　　太后震惊，手指微拢。

　　众人也都同时睁大了双眼。甚至有在喝茶的嫔妃一口被茶水给呛住了。

　　那个对什么都无欲无求，对什么也都漠不关心的贤妃，竟然也会笑？不仅会笑，还笑得如此明艳动人，更重要的是，她竟然在为丽妃说话？

　　为丽妃说话？？

　　惠妃急不可耐道：“等等，贤妃为什么要为丽妃说话？”才短短十几日，她们两人的感情有这么要好了吗？

　　惠妃慢慢笑得有点恶毒：“不会是她也用了对皇上的那一套，对着贤妃娘娘用了吧？”

　　如此讳莫如深的话，居然被惠妃一言点破。

　　众人更加吃惊，纷纷眼神向贤妃身上徘徊。

　　贤妃仿佛听到了数百张嘴，在说一些滑稽到令人不齿的笑话——

　　当朝丽妃是狐媚子转世，有妖言惑众，勾引男色的本领。

　　当朝丽妃之所以通晓天机，能参悟一些边关将领也无法察觉的战事，也正是因为她是狐媚子转世，用妖法使乱。

　　其实内乱之争都是当朝丽妃用妖法呼唤的腥风血雨。

　　丽妃出生那年，有邪星照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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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贤妃“力排众议”，心中坚定道：“太后娘娘，丽妃仅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并不会使用什么妖法。”

　　“再者，太后娘娘罚她抄经书的事，丽妃也都一一照做了。”

　　太后细想了一阵，贤妃所说罚抄的经文，她于遣丽妃到贤妃佛堂的第四日便收到了。由贤妃亲自呈上的，洋洋数千张纸页，满满的都是端正、力透纸背的字迹，太后随意捡取了一张，经文内容一字不落。

　　她的眉头微微一挑，仅用了三天三夜就将几千张经文全部抄好？

　　太后显然不太相信，有意试探贤妃：“贤妃，你这字迹模仿的真是越来越像了啊。”

　　贤妃的眸光微微一动，只笑了笑：“太后娘娘，臣妾的字迹如何，您是识得的。”

　　也就是说……

　　那千张纸页的经书还真是沈妙行自己抄出来的。

　　就冲这点，太后都不得不服她一点。

　　惠妃当场讥笑道：“贤妃，你说那些经书是丽妃她自己抄的，不假以任何人之手？“

　　她一字一句道：“在太后娘娘面前说这些谎话，就不怕天诛地灭吗？”

　　贤妃并不直看她，只道：“该天诛的，不是臣妾。”态度居然十分之硬气，和平日的清心寡淡完全判若两日。

　　如此轻而易举，那倾身而出的硬气，便将众人彻底震住了。

　　眼看接着便要有一场唇枪舌战，德妃，也正是傅大将军之女傅淑蓉想要劝解各位，然而因为胆小的她，声音也细如蚊蝇，说了半天，叫人听不清楚。

　　惠妃的尖锐的嗓门盖过了德妃的，她道：“贤妃，你什么意思——”

　　话音未落，门口便传来一道惬意的笑声：“贤妃姐姐说的就是字面意思。该被天诛的人，不是贤妃。”

　　抬首，一身明艳无双、盛装出行的宫裙即刻出现在眼帘，随着视线上移，腰身纤细，乌发如瀑的美人儿如从殿门的微光中流淌出来一般，灼人双目。她螓首蛾眉，美目在众人身上流转了一圈，双唇丰盈，用朱色点缀，更显得饱满光滑。那妆容，是众人不曾见过的一种，额间别致地点了一枚朱砂，真真是起到了画龙点睛之笔。

　　众人皆被对方的惑世面相给震住，原本她的长相虽然也美，在后宫之中只能属于中等之姿，此刻神来一笔，立即有了颠倒众生的美人儿相貌。

　　众人不由得看呆了。

　　先前说她坏话的马婕妤先认出她来：“这是丽妃娘娘？”

　　她的身影嵌在光晕中，慢慢一步一步踱进来，待众人终于醒悟她究竟是谁，沈妙行大大地翘起唇角，笑着道：“臣妾来给太后娘娘请安。”

　　惠妃手中的茶盏，在她的惊愕无措之下碰到了地面。

　　啪嗒一声——摔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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