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生死之间
“孩子，你觉得世界是什么样的？”
“世界？你是说地球？不就是看到听到感觉到的那样么？”
“从前有一群瞎子，一只大象来到他们的面前，瞎子们摸到了大象的身体，第一个瞎子摸着大象的身体说，大象像一堵墙，第二个瞎子抱着大象的腿说大象是一根柱子，第三个瞎子摸到了大象的尾巴，说大象其实很像自己家的绳子，第四个瞎子摸到了大象的鼻子，说大象像是一条水管，第五个瞎子摸到大象的耳朵，说大象是一把扇子，第六个瞎子摸着大象的屁股说……”
“等一下，不应该是四个瞎子么？为什么有第五个第六个？”
“因为每个人都是瞎子，所以有第五个第六个第七个…”
“这和前面你说的世界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每个人感受到的世界是不一样的，在瞎子眼里的大象比起人们眼中的世界，比起我们生活中的所有一切所组成的世界，那要简单太多太多了……”
“嗯……我能知道这个世界真实的样子么？”
“你永远无法知道。”
“如果瞎子们一起讨论大象的样子，不就把大象的样子弄清了么？”
“大象怎么能和世界相比呢？人也不是瞎子…因为瞎子至少还知道自己看不见，而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人都以为自己什么都清楚！”
........
哈德逊河谷的景色很美，这里是纽约最附近最有名的度假区，相较于现在纽约城中的情形，这里更显得幽静异常，夜色朦胧，那山水交汇之处，已经模糊一片，巨大的S形让哈德逊河水流变得湍急，西点镇就在河的西面，那里有著名的军校，他们的西点享誉世界，但现在那里的学生们估计已经奔赴纽约救灾了。
RipvanWinkle桥飞驾两岸，下方是黑色的河，依稀听到奔涌的水声。长长的斜拉索在风中做着几度的摇摆，天上的星星闪着微光，幽蓝的河谷，桥上高大的立柱，在这里拼构成一幅绝美的图画。
太空旷的地方，风总是很大，让人睁不开眼的风似乎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打算。
走了很久，脚也很酸了，汗湿的衣服冰凉地贴在身上，不是很舒服的感觉，却也无所谓了。轻轻松开手，那张纸片飞得很远。本想要留下一些讯息，至少不要让人去猜测死的原因，现在也只能这样了，让警察邻居朋友们猜去吧。总不能像贴小广告似的把遗书贴在桥栏杆上，那样大概能引来的只是那种恶意的嘲讽和偷笑吧！
从这里往下跳会是什么滋味？
想得太多的人会不会有恐惧？
大概会是那种在梦里飞翔的感觉吧！
学着不知道在哪里看来的姿势，站在了桥的栏杆上，风太大了，把自己吹得倒回桥面。翻过栏杆外面还有一层走廊，走廊外还有一层栏杆，听说这就是为了减少自杀人数而做的设计，每一层栏杆可以减少五成的自杀人数，因为很多人在翻第一层栏杆时会打消念头，就连死也需要坚定的信念，可这样的人为什么要选择死呢？反正人总是会死的，何不看尽人间风景再顺应神的感召。
可是我不会，她告诉自己，我要放弃自己的生命。
与其在屋子里发臭，不如在飞翔中死去，虽然只是因为没办法真正飞起来的摔死，不是淹死，听说这么高的地方往下跳，在半空中人的灵魂就已经脱体而去了，真是令人安慰的死法，体贴而环保。
站在第二层栏杆外面，她四处看看，这个世界在夜色中是多么的美丽，似乎所有美丽的照片都在光线昏暗的地方拍出，那些从卫星上拍的照片，最美的也是那些夜晚灯火灿烂的城市。
再看一看，等有人打扰时我再往下跳。知道自己剩下的时间真是不同一般的感觉。这个世界上知道自己的生命还有多少时间的人有几个？或许在这么一刻自己才算得上真正能掌控自己的生命了吧！
命运！大概就是你怎么努力也改变不了的那些东西。
背靠着栏杆，像耶稣背负着十字架，闭上眼。
好冷。还没有人来么？在这样的时候，还真是想和人说几句话呢！
“喂！”
嗯？真的有人。转过去，却仍然只是偶尔的几部车，开得飞快，也不会注意在这桥边外侧还有一个想要跳下去的人。
“这里！”
扭头看了看，声音仿佛从自己的脚边传过来。
“你在哪？”
“在你脚下。”
真的是在脚下，这让她吓了一跳，开始她以为这桥是两层，下面是用来维修的桥廊，那人在下面，自己看不到他，要看到就得把头伸出去，但更令他惊奇的是，她发现自己的右边有一只脚伸出来向他打个了招呼。这让本来就有些发抖的她更加的毛骨悚然。
没错，一只脚伸出来和他打了个招呼。而自己正踩着他的脚底，刚才还以为是地上突起的石块。现在的脑子有点乱，这样的人，自己是不是应该去报警救人，可自己明明是来自杀的……
慢慢地蹲下，从栏杆到桥边只不过是一尺的距离，他看到了，那个人倒挂在桥边上，只有脚面勾在桥面上。
很诡异的感觉。难道是吸血鬼？
反正自己也要死了。看不到那家伙的脸，只看到有点破旧的鞋子，准确的是鞋底，没错，就是鞋底。
“你……你好！”很小心的问好，像是小时候对着黑色的橱柜里的神灵，绷紧自己的神经的那种问候。
“不好，……”
“你…你怎么了？”
“我的头很痛！”下方传来的声音在风中变得隐约而怪异。
“那你为什么挂在这里？”
“因为我的头很痛。”
“为什么不去医院？”
“哼哼！让他们把我的头切开？那我不是死了么？”
“你是吸血鬼么？”
“不是，为什么这么问？”
“我听说吸血鬼会像吸血蝙蝠一样挂在洞里。”
“哦！”
........
“你是不是一头痛就把自己挂在这里？”
“有点效果。”
“你不怕掉下去么？”
“不会。”
“我打扰你了么？”
“有点。”
“我是来自杀的。”
“看得出来。”
“我是因为失恋了。”
“听得出来。”
“其实也不全是因为失恋。”
“嗯！”
“我觉得我的人生很失败。”
“嗯…”
“我从来没有考过第一名，也没有得到过奖励。”
“嗯…”
“我很胖…他们给我起很难听的外号…”
“嗯……”
“我觉得我的父母也不喜欢我，他们大概想再领养一个孩子。”
“嗯……”
“你到底听没听我说？”
“嗯！”
那声音好像大了一点，不过也可能是错觉，但无论怎么样，你还能要求一个倒挂在桥底下，下面就是几十米悬空的人像个心理医生一样和你亲切聊天么？
“我本来喜欢一个男孩子，我以为他也喜欢我，结果他跟另一个女孩好了，还说他根本就是敷衍我的。”
“嗯！”
“我其实生活得很不开心…”
“嗯…”
“你过得开心么？”
“嗯？”
“我问你过得开心么？”
“你觉得呢？”
“深更半夜这样挂在桥上的人，多半是不开心的。”
“嗯。”
“人为什么总是不开心呢？”
“嗯？”
“我想大概人生就是不开心的吧！我听说孩子们生下来都会哭，大概就已经知道自己会过得很痛苦。为什么孩子们会知道？是带了上辈子的记忆么？”
“嗯！”
她小心地坐了下来，用手绕过栏杆，一只脚伸了出去，像是小时候坐在花园的护墙上看着外面的世界。只是现在只看到远方的星光和隐约的云彩，今天就连星星都有点不开心的样子。
“不知道死了的感觉怎么样…你知道么？”
“……”
“你当然不知道了，你也没死，当然不知道死了之后怎么样。死的人也不会回来跟我们说他过得好还是不好，开心还是不开心，都是活的人自己想的，觉得死的人会很开心，或者很不开心，不过身体都没有了，怎么还会有开心不开心的感觉呢…..你说对不对？”
“嗯！”
“小时候我想做很多事，现在一件都没有做就要死了，想想真是有点遗憾的感觉……不知道别人会在我的墓碑上写什么……一个失败的人？还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还是只有名字和一串数字？我看电视里那些人死了，大家都会在说他们的好，说他怎么是个关心别人的善良的人，还说他会活在自己的心里，可我却很少会想起死去的亲人，……小时候，我是外婆带大的，后来她得了心脏病，突然就去世了，我开始很伤心，后来慢慢地也不那么伤心了，如果她就活在我的心里，为什么我没有天天看到她？”
“因为她不是你生活的全部……”声音散落在风中，女孩似乎也根本没听到。
“我也不知道生命是怎么回事，死了是不是一切真的就没有了，就连活在别人的世界也只是一种奢望。…其实人总是要死的对么？”
“嗯。”
“或许哪天被车撞死，生病死了，谁也不知道，如果觉得活得没有意思的人，都是会想到自杀的吧？不想死的人大概是觉得还有希望，还可以努力一下，可我觉得努力也未必有用，早点结束自己的生命也挺好的，反正我不是基督徒，自杀不能当成我的罪…”
“嗯。”
“其实我也可以活着，只是觉得没力气了，活着也要有很大的勇气吧！…知道么？我想过自己的死法，要是能安安静静地睡在床上就死了多好，可是我每天都能醒来，然后又得面对糟糕的一天，…收集安眠药太麻烦了，听说死不了还很受罪，鼻孔里插着管子洗胃，还有割腕，血流得一地，别人会很讨厌的吧！我还不想这么痛地死，就是想着安安静静地离开这个世界，像那种说走就走的旅行……踏上不再回头的旅程……”
“嗯…”
“你的话很少呢？”
“嗯！”
“为什么不说点什么？”
“头痛！”
“你是不是没有钱治病？”
“嗯。”
“我也没有钱，我每个月只有二十块零花钱，上个月打工挣的钱还买了礼物了，不过给那个人丢在一边。有些东西你自己觉得很重要，可在别人的眼里一钱不值。这世界就是这样的吧？”
“嗯！”
“人生是一直如此还是长大了会好？”
“一直如此……”
“说说你的故事吧！”
“从前有一个小孩……”
“嗯？后来呢？”
“后来他死了！”
“是怎么死的？”
“走着走着就死了……”
“走着走着就死了……？”
“嗯！”
“因为什么？”
“不因为什么。”
“不因为什么，就死了……”夜风吹过已经湿润的脸庞，她捧住脸微泣起来，许久许久。
她站了起来，从口袋里摸出一个钱包放在地上。
“谢谢！”
“很高兴你陪我聊天，我刚才还想着为什么没有人过来，似乎是因为太晚了，当然这里很黑，没人看到我。我叫艾尔莎！我钱包里还有一点钱，如果你真的痛得受不了，到药房开点止痛药吧！……还有，不要再和别人说那个故事了……”
她张开手臂迎着风，慢慢地向着黑暗拥抱下去。夜很凉，心也很凉，却很平静，在多久之前有想过在天空中飞翔，在风中划出美丽的弧线旋转掠过山谷和河流，还是在梦里，那种忘记身体的漂浮感，自由的感觉，虽然只是那么短的十几秒，却也足够了，在思绪停下的时候，时间也变得凝滞起来，那么一刹那，却也是一段生命的长度，生命到尽头是什么样的感觉？是突然地停顿还是永恒地黑暗？是粉身碎骨痛彻心扉还是轻风拂面毫无所觉？
……
桥下的黑暗中，一张皱着的脸脏脏的样子，却有一双如星光闪烁的眼睛，倒挂的脸显得有些怪，看不出年纪的大小，却有一种经历世间沧桑的感觉。风吹过的时候，带起衣角飞扬如秋叶。
生命浓缩起来是什么样？回忆又是什么样？是那种千万倍的快进还是清晰或模糊画面的闪动？如果有一天，你的记忆里充满了别人的回忆会是什么样的？像是看完别人的一生如水过青石还是泥沙俱下淹没了自己？头好痛，这样真的很不好，真的很不好……
峡谷里的风很大，那女孩从上面掉下来的时候正好被风吹向他，不知道为什么，女孩伸手拉住了他。
真是太头痛了。
他轻轻嘟囔了一句，擦着女孩的身子也掉了下去。
远远的桥下溅起了水花，却很快被水流卷了出去，像是时间般卷着一切又消失无踪。
听说人死了，会把所有的记忆都播放一遍。
听说人死的时候，灵魂会散入空气之中，很快地消失。
听说人死了，会有很多奇奇怪怪的事情发生。
听说人死了，就真正属于这个世界。
那么，这是不是死的感觉？
如果你站在漫天的飞雪中，如果每片雪花都藏着一个画面，如果你站在滂沱大雨中，每滴水都映着一段时间，如果你被沙漠的风暴包围，每粒沙都是一个世界，如果这些时间和片断都同时挤入你的脑海，你会是什么感觉？
是感觉在时间长河中被冲刷还是面对无尽的暗无天日还是化成虚空中的无数微粒，我不知道，大概是这三种加在一起还复杂一点吧！
好奇怪！
是你……阿菁？！
你们，是谁？
……
........
这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降温来得很突然，雪似乎就这样从天空中凭空变出来似的落下，已经在地上积了薄薄的一层。微黄的灯光洒在院子里，一个小小的身影靠在墙边，似乎已经站了很久。
“阿菁，怎么站在外面，小心感冒了！”万芳自楼里走出，轻声说道。
“我在等爸爸！”
“在里面等吧！”
“妈妈，为什么哥哥还不回来？”
“因为他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万芳随口说道。
“哥哥是不是已经死了？”
万芳一愣，问道：“怎么这么说？”
“昨天我问邻居阿姨，她说到很远很远地方去的意思就是死了。”阿菁眼中噙着泪。
“嗯！”万芳不知如何接口，抬头却正好看见丈夫站在院口。
“爸爸回来了！我们回家吃饭吧！”
回到屋里，万芳摸着阿菁的额头，已经有些发烫，便去烧了姜汤，喂孩子喝下，早早让阿菁回床躺着。
或许是累了，阿菁很快有些睡意，合了眼睛。
“哥哥……”她轻轻叫了一声。
“哥哥会回来的！”万芳轻轻说着，亲了亲阿菁的额头，拢好被，轻轻拍着肩直到入睡，小心地关上灯，回到厅里。
赵平默默坐在桌边，拿着筷子，却没有吃。
“这孩子是不是想起了什么？”万芳低声问道。
“也许吧！医生说这种失忆是有可能恢复的。”赵平看了一眼女儿的卧房。
“我们这么做是不是有点不对？”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也想把她哥哥一起带回家，但这做不到。你不也同意的么？”
“我只是不想小君难过。”
“小君都走了那么久了……”
“他一直都想有个妹妹，我也不想有人代替他！”万芳放下筷子，扭过头，拭了下眼睛。
痛苦是可以压缩的，你可以把它越压越小，越压越硬，再埋得深深的，这样它就不会跳出来伤害你，运气好时，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把它们翻出来。
赵平叹了口气，当年幼子溺水而亡，万芳体弱，又无法再生养。他和万芳两人，为了抚平丧子之痛，便从孤儿院领了个孩子回来，便是阿菁。之所以远至千里之外，就是为了能让这孩子能完全融入这个家庭，不会出现今后寻亲的事。
自从那年生了一场病后，阿菁的记忆好像出了问题。对于这个刚变得完整的家庭，这种失忆简直就像是一种额外的奖励。
“别想太多了，该来的总会来的。”
“那里怎么样了？”
“嗯，管理得不太好，看起来比较乱。我把上面的草理了一下，也只能稍尽人事。”
“人死如灯灭，其实哪又知道这许多。”
“无论如何，我们都得尽这份心，就算是替孩子尽吧！”
“对了，调动通知下来了。”
“那就好，不用两头跑了。我过几天就帮孩子联系学校。”
........
翻来翻去无法入睡，阿菁干脆爬了起来，看着桌子上那张小男孩的相片，感觉却有些许陌生。
“这是哥哥的样子！可为什么他好像不是这样的？”阿菁想得出神，她一手撑着桌沿，赤脚踩在地上，身上突然一阵发冷，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鼻子便有些发痒，心知不妙，赶紧钻回被窝。
“啊…啾！”
听到屋里的声音，赵平一愣，和万芳对视一眼，站起身。
........
“时间是最公平的，也是最不公平的。每个人都被时间带着走，没有人可以走得更慢或更快……”
“可我失眠的时候觉得时间过得很慢，开心的时候又觉得时间过得太慢是怎么回事？我听说童年过得很慢而到老了时间过得很快，这样看来时间对每个人也不是公平的嘛！”
“孩子，相对论对你来说太深奥了！”
“如果时间真的是一条河，那是不是有办法逆流而上呢？假设河水的流速是每秒十米，我们可以用力向上游划去，只要达到相反的速度我们就可以相对河岸静止不动嘛！”
“在时间的河流中，每个人都只能看到那一刻的风景，你停也好不停也好，看不到多一分一毫…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只有你生命停止时，你才停在时间之河的那一刻。”
“可死了之后就没有感觉了，还能看到什么风景？”
“你死过么？”
“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没有感觉？”
“那你死过么？”
“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有感觉？再说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死后有感觉还是没有感觉？！”
“废什么话！快去写作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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