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午膳
沈辽一进门，就愣了。
老夫人穿着一身鸦青色的祥云纹上襦，下着枣红暗金丝的长裙，朱颜鹤发，脸上竟是难得的容光焕发。她身边围着的两个姑娘，一个双垂发髻鹅黄襦裙的妙龄女子，一个双罗髻嫩粉布袄的小豆丁，两人皆是眉清目秀，细看之下竟有些他的影子，转念一想却也是明白了，是西院柳氏留下的那两个姑娘。
“还愣着做什么，快坐呀。”老祖宗笑眯眯的招了招手。
“父亲万安。”沈盈兰拉着妹妹起身，朝沈老爷盈盈一拜。她声如蚊蝇，完全被妹妹脆甜的声线盖过。父女隔阂多年，这一拜多半是有些不情愿的。
“坐吧，坐吧都快坐吧！”
沈辽朝老祖宗请了安，径自坐在老祖宗下方的位置，沈清荷眼睛滴溜溜一转，抱着碗筷坐到了沈老爷边上。
沈老爷板起脸来，问道：“为何不与你姐姐坐在一起？”
沈清荷歪着脑袋想了一阵，忽而用手捂着嘴小声与沈老爷耳语道：“姐姐不许我挑食，净把清儿不爱吃的菜夹在清儿碗里。”
沈辽刚想训斥她没有规矩，可瞧着她可怜巴巴的小眼神，又把话吞进了肚子里。
沈清荷见他允了，又得寸进尺的往他跟前蹭了蹭，接着与他咬耳朵：“你真是我爹爹吗，我前阵子落水，烧了好几天，把脑袋烧糊涂了，几乎记不起你的模样呢，今日我可要多看几眼，爹爹长得俊朗英武，我要回去告诉吉祥。”
末了又补了一句。“吉祥是我的婢女。”
沈辽想起前日里管家来报说三小姐落水，他正才烦江南水患的钱粮筹措，此事完全没挂心，如今听她说烧的脑子都糊涂了，才知凶险。不由得面上软了几分，瞧着小女儿也更添了几分心疼。
一道道菜鱼贯上桌，老祖宗先动了筷子，尝了一道酸汁玉笋，脆甜可口，倒是十分开胃。
沈辽对今日的菜品也十分满意，他往日里不是在府衙用膳就是在赵姨娘处，府衙的菜品清淡寡味，赵姨娘处虽是大鱼大肉但少了几分精致，今日老祖宗这里的菜肴皆是素食，可味道和卖相却是一等一的好。
“这是何物，形如鸭掌，入口酥烂鲜美，却有不似肉食的嚼劲。”沈辽忽而朝孙嬷嬷问道。
“这是豆筋。”沈盈兰温声道。
孙嬷嬷笑着说：“回老爷的话，这豆筋作法复杂，先是用桑木小火熬煮豆汁，然后用竹片挑豆汁上浮出的乳皮，搓，裹，打，磨，滤，冷却，抽筋，风干数到工序，这才成了这等鸭掌模样。用浓汤喂着，十几种香料提鲜增味，这才有了这等佳肴，不似鸭掌，胜似鸭掌。”
这番话似乎曾几何年在哪里听过。沈辽并未细想，便点头道：“厨房里今日用心了，赏。”
孙嬷嬷笑着朝沈盈兰递了个眼色：“奴婢们可不敢领这个赏，这是大小姐亲手烹饪的，一般的厨娘怕是还没有这么好的手艺呢！”
沈老爷的目光看像沈盈兰，沈盈兰面上倒是无波无澜，只轻声道：“孝敬父亲与祖母，不敢邀功。”
气氛似有些粘稠，沈老爷见惯了沈家二小姐沈雪口齿伶俐、巧笑娇嗔，此刻见了一副倔脾气的沈盈兰实在有些看不顺眼，简直和她娘一样，就像茅坑里的硬石头。不过很快这一尴尬气氛，就被伸着肉呼呼的小爪子给打断了，她努力伸长筷子夹菜，巴掌大的笑脸憋得通红通红，菜还没夹到手上就没了力气，筷子也掉到桌上，一双水灵水灵的大眼睛，扇着蒲扇似得睫羽，眼巴巴的看着沈老爷。
沈辽在大女儿身上完全感受不到的孺慕之情，在这个小豆丁身上找到了弥补，脸上不由得带了笑：“清儿也想吃豆筋吗？爹爹给你夹。”
沈清荷摇摇头，伸出小包子似得肉手把沈辽的筷子推了回去。
沈辽刚要震怒，怎么柳氏生的女儿一个两个，都推了他的好意。
可这震怒还没来得及发作，就听到小豆丁脆生生的说：“爹爹吃。”
这一句爹爹吃，简直要把他的心肝萌化了……
“清儿以前就在娘亲留下来的手札上看见过小注，说爹爹喜欢吃的东西有豆圈，今日才知道，这个圈是豆‘筋’的‘筋’字。”
老祖宗一听，乐了。张口便问：“这圈是何意啊？”
沈盈兰解释道：“清儿识文断字，屋里的诗经女则都不爱看，偏偏爱看娘亲留下的小札，看了又不爱惜，趁我不注意，总偷偷在不认识的字上画圈圈，弄的我头都大了，祖母快管管她。”
沈辽凝神一想，转头盯着沈清荷问道：“你连豆筋都识不全，如何知晓那是我喜欢之物。”
听他问道这里，沈清荷嘿嘿笑了两声，恨不得一张小脸上写上“志得意满”四个大字。
“姐姐悉心交过，我记得牢牢的！”
沈辽抬眼扫了长女一眼，神色中温和了许多。
柳氏在小札里记载他的喜好，是有心，长女平日里教导妹妹写他的名字，亦是有心。
他与柳氏也曾新婚燕尔，恩爱非常，他对长女也曾视如珍宝，呵护备至。只是从赵姨娘进门以后，他就与柳氏争吵不断，风波不息，渐渐离心离德，愈行愈远，如今想想赵姨娘虽是百般娇媚，但毕竟是沈家显赫时依附来的，实在说不清是爱重金银权势多一点，还是爱重他多一点。柳氏当年却是不顾父亲柳太傅的阻挠，执意下嫁还没有功名爵位的他，他们相爱与微时，结发之谊。
忆起当年，沈辽忽而感觉，欠了柳氏，欠了她们姐妹许多。
老祖宗先是被沈清荷的得意劲逗得直乐，可笑了一会，眼角就垂了下来，哀戚道：“沈太傅生前乃是我大晏朝的名门大儒，你母亲柳氏在闺中也素有才女之名，你爹爹亦是两榜进士出身，你如今已经九岁了，字却还不认识几个，家门不幸啊！”
沈盈兰忙跪在地上，自责道：“是盈兰教妹无方，老祖宗切勿伤怀。”
老祖宗虚扶沈盈兰了一把，瞥了一眼自家儿子道：“只听过‘子不教父之过’的，还没听说过‘子不教姐之过’的！何况你能有什么办法，你肚子里那点墨水，还不是八岁之前，柳氏在的时候教你的。你们两个，没被人养歪了，祖母已是大幸了。”
这话就说的重了！沈老爷面上难堪，也不敢替赵姨娘说情，只说是自己疏忽了，明日就去请私塾先生等等。
其实今日沈清荷的目的只是想唤起沈老爷心中对柳氏和长姐的柔软角落，私塾之事纯属意外，不过事态这样发展也挺好，柳氏是才女，长姐的文辞也不差，只是以前没人悉心教导罢了，只要假以时日，长姐的才名必能盖过那个只知道涂脂抹粉的沈雪，也好叫别人知道，沈家嫡女非等闲！
午膳之后，她们姐妹告退，老祖宗赏了好些东西，让孙嬷嬷派人送到西院。
走到梅萼园的游廊时，沈盈兰让平安喜乐抱着东西先行一步。
四下无人之时，沈盈兰带着妹妹朝孙嬷嬷盈盈一拜，柔声道：“今日多谢嬷嬷几次出言相助。”
孙嬷嬷忙扶她起来：“小姐这是折煞老奴了，柳夫人在世时处处与人为善，我们这些沈府的老家伙们都念着这份情呢！只是人微言轻，帮不了小姐什么，今日也是情之所至，并非有意为之，望小姐珍重！”
梅萼园的另一处，又是另一番情境。
老祖宗留了沈老爷在房内说话，屋里萦绕着常年烧香拜佛的檀香味，和淡淡的药味。
她倚在软垫子上，轻咳了几句。毕竟是到了年纪，稍微折腾一下，就显疲累。强打起精神，抬眼睨着沈老爷问道：“今日，你觉得这两个丫头怎么样。”
“一个端庄，一个灵秀，儿子都很喜欢。”
老祖宗叹了一口气：“你没说实话，你是觉得，盈兰的性子像柳氏，你并不喜欢，清荷的性子像你，甚得你心意。”
“儿子知错了，往后对她们姐妹与雪儿定然一视同仁，一般喜爱。”
“回去叫赵姨娘也收敛收敛，若她还想叫我的清儿像棣儿一般烧坏脑子，就莫怪我不讲情面，把她遣去家庙里。”
“儿子省得。”
“盈兰与清儿毕竟是你的嫡女，柳氏虽没有娘家，但柳太傅毕竟是有威望的大儒，听说他的弟子遍布天下，顾家一门四进士皆受了他的点拨不说，今年的探花郎，听说也是他的门生！若是你苛待嫡女，宠妾灭妻的丑闻传出去，你今年的大比恐怕就升迁无望了，母亲是快要作古之人，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吧！”
柳太傅有什么得意门生，如今在朝中又是个什么职位，自然是二房夫人有意透露到老祖宗耳朵里的。
若不是顾念这些，老祖宗也不会突然对沈家姐妹这么脉脉温情。
“儿子谨遵母亲教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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