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年节
沈家虽然是京中大户，但因老祖宗年事已高，喜静不喜动，所以这个年过的极为清减，只在大年夜里阖家吃了顿年夜饭，连戏台子也没请一个来，便显得有些寡味。
第二日，便开始祭祖。
一大清早就开了祠堂，着人打扫，摆上一应贡品，擦拭祖宗排位，奉上檀香蜡烛。下人们忙进忙出，却没有西院什么事儿，只因女儿家进不得宗庙祠堂，倒省了好些琐事。
沈盈兰思及柳氏的排位也在里面，便唤了个祠堂里洒扫的小厮来，多给了些银钱，添了份香火钱。
夜里老祖宗传话说身子沉，便省了初一家宴，叫两房各自便宜行事。沈老爷自然是歇在了赵姨娘处，一子一女左右相伴，早把沈家姐妹抛之脑后。二太太那边倒是来邀了，只是沈家姐妹也是个识趣的，不愿打扰二太太与二叔的二人世界，便自己在小院里凑了一桌。
屋里燃着除旧迎新的柏叶枝，香气自然清新，与寻常香料大有不同。
“大家都坐吧，今日没有外人，也不必拘着了。”沈盈兰笑道，让吉祥添了碗筷，叫阿媚也来。
八仙桌上各色菜肴都已经摆好，有一半是沈盈兰亲自下厨的，沈盈兰尽得母亲真传，许多菜肴做的比京城一等一的酒肆食馆还要精致，但自从西院里添了新人，她已经很久未下厨调羹了，今日倒是难得！菜肴刚摆上桌，沈清荷就馋的吞口水了。
“小姐都让坐了，你们几个，愣着干嘛啊！”吉祥爽朗，最看不惯阿媚那般诚惶诚恐的样子，便吼了她一句。
以前，阿媚是心比天高身子下贱，每天谁说的话也听不进去，就知道哀声抬起顾影自怜。自从阿娇出了事儿，她便转了性子一般，做什么都小心翼翼，谁一个脸色不对，她就能想东想西，惴惴不安，生怕责怪发落了她。
沈清荷夹了一块芙蓉肉，放在阿媚的碗里。
“这是你最爱吃的罢，往日有这道菜了，你瞧得最多，但送到你面前了你却不敢吃，今日多吃些，往后也没什么不敢的……”
阿媚怔了怔，眼眶里便有些发润，呢喃了一句：“小姐。”
沈盈兰看着妹妹，越发出落的眉清目秀，更可贵是七窍玲珑的心肝。这芙蓉肉便是阿媚骨子的那份清高，妹妹这是暗示她，只要在情理之中，即便有些小性子也不碍事儿，不必如惊弓之鸟一般。
“新年新气象，我也与大家说说心里话。”沈盈兰笑道。
“阿媚，其实我心里明镜似得，你与阿娇从来都是不同的，这也是我们为何发落了阿娇，却留着你的原因。你从未生过害人之心，只是心里存了不切实际的幻想，还想着柏哥儿那边，先不说柏哥儿是赵姨娘的心头肉，可会让你们这些三等女婢轻易得手了，便是柏哥儿自己可有护花之意？阿娇被逐之后，病死在咱们府门口，柏哥儿分明是知道的，确连一副棺材也没赏下来。”
阿媚想起阿娇的凄凉身后事，便忍不住要垂泪。
沈清荷忽而塞了一个秀百合的荷包在她手中，荷包里硬硬的，应是银裸子之类的。阿媚的那点悲伤，霎时就被冲灭了，破涕为笑的回道：“谢大小姐，三小姐提点，奴婢知道了。”
过年过节的，沈家上下都有赏钱，但分到每个人手里也不过是十来个铜板，哪儿敌得上这荷包分量重。加之西院是人尽皆知的清贫之地，沈家姐妹手上并没有什么闲钱，这一荷包的银子更显得难能可贵了。柏哥儿连副棺材钱也不愿施舍，与沈家姐妹的恩赏，对比鲜明。
“平安，喜乐，我知你们都是南方水患遭了灾的，不知在京中是否还有亲眷，若是家里有什么难处，不必见外，告诉我便是。”
喜乐摇摇头说：“奴婢的家人，早被大水冲散了，两位小姐对奴婢恩同再造，奴婢愿永生永世，为奴为婢伺候小姐。”
沈清荷笑着递过去一个绣菊花的荷包，打趣道：“等你大了，自然要把你配给小子过日子去，难不成还想一辈子收咱们的压岁钱呐！”
喜乐还未羞恼，沈盈兰便先训斥了妹妹：“这等混话也是你说得的，也不知在哪儿听了一耳朵，便被教坏了。”
沈清荷耸耸鼻子，再不敢吭声了。
平安见大小姐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便鼓了鼓勇气说道：“奴婢，奴婢爹娘都病死了，还有个弟弟，以前在江东老家，隔壁村的老先生说我弟弟资质好，是读书的好材料，发了水灾之后，食不果腹哪个能想到读书，亏得我跟了小姐，每月的月例省下来也够弟弟有个争风避雨的地方，有口稀粥喝，只是想读书，却是不够的。”
沈盈兰问道：“多大了，书读到哪里了？”
“幼弟，孟序今年虚岁九岁了，四书已读完了，其他倒还了了。”
沈盈兰点点头：“你们那种家境已是难得了，柏哥儿大他两岁，也未必有他读的好。”
平安面上容光焕发，可嘴上还是要谦虚的：“乡野小子，怎敢跟柏哥儿相比。”
沈盈兰想了想道：“过两日，顾家妹妹邀我们去赴灯会，我便提提你弟弟的事儿，若是能安排在顾家几位公子身边，做个伴读学童，当时受益匪浅。”
平安闻言，立刻拜道在地，如叩再生父母。
沈清荷笑吟吟的把绣了杜若的荷包递给她，杜若红似花火，正与平安欢喜的脸映出一番喜气。
孟序这名字听着耳熟，但沈清荷想了许久，还是和前世那些叱咤人物对不上号，便将此事抛诸脑后了……
几年之后，瑾帝继位，科举取士，鱼跃龙门的那位便是此时了了的孟序，只是那时他已有了表字，被称之为孟士衡。
“吉祥，你从小跟着我，我们情同姐妹，这两年你也能干了许多，想来想去，我也没什么能跟你说的。”沈盈兰笑着，话锋一转：“不如你跟我说说罢，跟着清儿瞎胡闹，可没少替她背黑锅吧，往日憋的一肚子苦水，今日倒可以吐一吐了。”
吉祥本有些失落，大小姐对每个人都好一阵体贴嘱咐，怎么到了她这儿却是淡淡略过。谁知峰回路转，竟把话题转到了三小姐身上。
沈清荷听了，哪里肯依，慌着手中绣着迎春花的荷包，嗔笑道：“你若敢乱说一个字儿，这压岁钱便要被我丢出墙外面了……”
沈清荷与吉祥一个追一个躲，热热闹闹，屋里都笑开了花。
待过了一阵，两个人都喘着粗气了，这才罢了。沈盈兰与平安喜乐她们几个端了屠苏酒，合欢汤，吉祥果，如意汤在院里，天为盖地为庐，听着声声炮竹，瞧着八角宫灯的红影，脸上都是惬意与欢喜。
忽而一声爆裂，伴着尖锐的鸣叫声，一簇烟花骤然升起，冲上墨染的夜空，西院的姑娘婢子们皆是又惊又喜，那烟花不是寻常爆竹，私炮房做不出这样精致的烟花，要么是宫中之物，要么是富贵江南那边特制的珍品，非达官贵族不可享用。
直白来讲，就像在看烧银票……
一簇簇腾空的烟花，绚烂夺目，流光溢彩，照的天地间金光灿灿，如火树银花，如火龙伴月。
不仅西院的人看见了，阖府来往的人都看见了，没过多久就传来窃窃之声。
“老祖宗说要清净，阖府点个单响的炮竹都偷偷摸摸的，谁人有这么大胆子，敢放烟花啊？”
“瞧你这呆傻样，看不出这烟花不是咱们府里的吗？应是旁边那个空着的院子里有人放烟花。可是，那院子不是王大儒王先生年前就给买下了吗，荒了许久了，并无人居住，怎会有人放这么贵重的烟花，真是奇也怪哉！”
“嘻嘻，既然是旁人院子里的，那可不关咱们的事儿，跟着看两眼也是好的，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美的烟花呢！”
“就是就是，咱们府里也太素净了，过年不放爆竹，怎么驱瘟避鬼，辞旧迎新啊，连点年味都没有，这下好了，这烟花给咱们都添了喜气。”
沈清荷沉吟不语，这烟花莫不是徐睿做的吧！
爬进先生的院子里胡闹，他也不是头一次了，真是越做越娴熟了。
他堂堂皇子，贵胄之身，这时候不在宫里那华灯璀璨，锣鼓齐鸣的繁华地听戏喝酒，陪着皇上共享天伦，怎么跑到这荒园里胡闹。
想来也是孤单吧，没有生母照拂，赢帝膝下儿女成群又哪里想得起这个自幼离宫修行的小儿子，兄弟们又与他从小没见过几面，免不了生疏，天地茫茫，他确实也没什么好去处。
沈清荷忽而生出些同病相怜的感慨，她与徐睿都是生母早亡，父亲不慈，只是自己还有长姐朝夕相伴，不知比他好过多少。
……更何况他还是短命的……短命的……
端起屠苏酒，向那烟花燃起之处遥敬一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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