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春秋之战
又有十五个消防队员证明失踪。已过黄金抢救时间。
冷蓝色的玻璃倒映着这些悚人的标题，但事实远比描述更加惊悚，为了不让公众的心灵受到更多伤害，记者们都有意识地收起自己奔放的想象力，力图从人类相亲相助的角度来证明这些人的行为会让他们升上天堂，相对于眼前如地狱的惨状，进天堂似乎是最光明的一条出路了，读者们应该能理解这一切。
玻璃上映出的东西远远不止这些，这个餐厅里的一切，所有的细节，经过若干次的反射折射之后，多少都在窗上表现了出来，你只要放大放大再放大，然后你就都看到了。
但玻璃毕竟是玻璃，有一大半的光是从窗外射进来的，带来的是窗外的风景。
坐在窗边桌旁的徐行静静地看着外面的风景，外面其实也没有什么太好的风景，经常来这里的人早就习惯了从高处往外看到那无数的楼房。他的面前连水都没有，只是一个空空的杯子，不是服务生太不专业，实在是他太令人无视的普通，坐在那里似乎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原来就摆在那里的物件，当然也没有人会去打扰他，餐厅很空，人也不多，也不会有人无聊到与陌生人挤到一起吃饭。
自从世贸被飞机当成了目标之后，帝国大厦高层餐厅的生意就不怎么好，大家都害怕吃得半饱时发现窗外飞机在接近，谁知道那些疯子计划里有几波攻击。这让餐厅经理不得不打出消费爱国的口号来吸引还坚持在楼里工作的白领们，还推出了低价定额套餐，这才让生意维持下来。
任何一个东西被放大一百倍都会感觉很不一样，或许不用一百倍，也不用五十倍，就算是放大一倍也会感觉有很大不同，在人的五种感知中，任何一种被放大这么多倍都是很可怕的。
如果你的眼睛被一个百倍显微镜替代，当你眼中出现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孩，盯着她身上最细嫩的皮肤吧，你会看到，看似光滑细致的皮肤看起来像是老象皮，肉眼约不可见的纤毛简直像是一排排的芦苇杆，毛孔能给人树坑的感觉，这只是在可见光下人的表现，人并不能看到红外线和紫外线，但通过红外装置我们可以看到人变成了一团由红黄蓝色团构成的奇怪物体。
谁都知道每个人的味道都是不同的，甚至同一个人身上的不同部位，不同的时间，都带有不同的气味，但人类本身很难分辨这些不同，因为没有足够的嗅觉细胞，比不过那些长着湿润鼻子的动物们，在它们的眼里，一个人是由气味构成的，像是一团浓厚稠密的混合气团，无论走到哪，都会留下独特的气味痕迹。
听觉也是一样，人能听到的声波范围在20到两万赫兹，能分辨就更少，有人说如果人可以听到次声波，那么就可以像那些鲸鱼一样在数千里外聊天唱和，有人说如果人可以听到超声波，那么人就可以通过声波的反弹来判断距离。触觉也是如此，对温度的感知但实际上，人的感觉远远比人想达到的更加迟钝，或许是因为一旦人真有这样敏锐的感觉，因为不适反应而死掉的可能性远比迅速将这些能力融入生活更大。
至少徐行自己是这么觉得的，普通人的大脑根本跟不上这么多信息要求，也无法处理这么庞大的信息。
时近中午，餐厅里开始人多了起来，这餐厅的座位并不多，有人开始努力找一些空点的座位，以往最好的位置是朝东靠着窗，现在当然不是什么好风水的地方，飞机来的时候那里首当其冲，目前那个小四人座仅坐着一个沉默的男人，看来普普通通，并没有什么特别惹人关注的地方，某些人眼里，大概当得起胆大无知四个字的评语。
外面的天空中还时不时有战机飞过，巨大的轰呜声引得人们心惊肉跳，生怕哪个飞行员又抽风杀过来取盒饭。
徐行和老方约好了在这里见面，其实两人分开的时间并不久，但因为这段时间发生的事，让徐行有种沧海桑田的感慨，这也让他有些期待老方的出现，毕竟这是他认识的一个人，在自己的生活中真正地存在过，说过话，交过手，活生生的鲜肉感。
来来往往的人们嘴里塞着食物谈论着事件的进展，似乎所有人的生活都被这件事给充满了，他们谈论得最多的是自己的哪个亲友或是朋友的亲友死了或是还没有找到，甚至那些平日里早就想离家遁世的人可能也都趁着这个机会销声匿迹。徐行心想自己如果也装死不知道会怎么样，想着也好笑，其实自己是真的死了过去，至少是几乎真死了，至于能活过来，那也是被折腾的，虽然不太明白那些神秘的家伙想让自己做什么，但显然比简单地杀人更有内容。老爹校长纳塔丽，安娜诺娃这些人的脸逐一浮现，还有那些没有真正见过的，莫听叶深萧瑟，似乎有一张大大的网把它们都圈在了一起，又像是上帝要准备排一场戏，这些演员都已经就位，就等着自己这个主角上场。
主角？
似乎萧瑟那家伙也想过主角这个问题，上帝做的最大好事就是让每个人觉得自己是主角，这想必就是那个自我意识的形成吧，不知道它是怎么办到的，反正进化也是一种手段，有些人非要归功到上帝身上也不是不可以。
如果有一天，自己能和阿菁这样对坐在这里轻松地吃着饭，无论吃的是什么，那应该都会很愉快吧！可惜，这个念头实在太危险了点，看看自己身边都是些什么人，那些被自己伤害过的，还有那些即将要伤害的人，那些想把自己牢牢控制在手心里的人，绝对不会放过这么好的一个目标。只有自己越强大，越重要，越危险，她才越安全，任何问题，黑杀都会有能力解决，因为它也会害怕有一天这把最锋利的刀子会因为某种力量而对准自己。
最锋利的刀子？这是校长的说法吧？忘记了，似乎是的，但自己又做了什么？仅仅是从那些孩子们中唯一存活下来？黑杀如果是这样运营，那么早就破产了吧！
所谓理所当然的事之下总有着令人费解的逻辑，经过这段时间的思考，徐行有种怀疑自己一切记忆的冲动。
自己的想法总有人都知道是好事，说不定哪天它就会以某个灵感来告诉自己答案，省得自己费心去想，那些执着于哪些是自己的意志哪些是别人的意志真是无聊，反正都是从一个脑子里蹦出来的，你管它算谁的！还是老爹说得对，最宝贵的是记忆和情感，人总是会变的，这些不变就好。阿菁应该是自己在世的唯一亲人了吧？可为什么有件事一开始想自己就头痛呢？好奇怪！
老方在门边仅露出半张脸就被徐行认了出来，他的一呼一吸，血流速度都与这餐厅格格不入，这与他现在的样子无关，那只是用来哄骗只用眼睛来看的普通人。踮着脚走路让他看起来比实际高两寸，这是个好习惯，大多数人不会这么做因为这样不如去买内增高鞋垫，但杀手们用这个小技巧可以在关键时候逃命，细节是魔鬼，这话在杀手行业里经常被提起，反复地被强调，把这话当成放屁的那些杀手已经快绝种了，于是剩下的人更加注重各种细节。像老方这样的后勤人员，如果他真的是个后勤的话，他至少看起来很专业。
除了让自己看来高一点，老方的身上还多了好几个东西，在行走之间外衣的起伏里可以看得出来，这当然需要非凡的观察力和分析能力，不过徐行怎么也不缺这个，只是有件物品看起来很奇怪，这是个不太会用到的东西。
他简单地看了餐厅一眼，径直向着徐行走过来，在他的眼里，徐行虽然没有格外不一样，但那只手指总不会正好在他目光扫来的时候正好挑动一下吧，那似乎像是本来沉静的画中突然有个画像动了一下，当然，只有他这样有着敏锐知觉的人才能感受到。
“嘿!”老方拉开椅子坐下，顺手松开领带结，灰色蓝纹的领带庄重大方，和他现在这副中产白领的形象很搭配。
见到老方，徐行微微颔首，那天看到他手中的机票，是从波士顿到洛杉机的93号航班，差点以为他已经魂归西天。每个人都在扮演着许多角色，老方也不例外，除了是自己的联络人，他在自己的生活里或许还是一个慈爱的父亲，啰嗦的邻居和挑剔的顾客，谁知道呢，这样去想像一个人完全的生活挺有意思，不仅仅是欢乐感，还夹杂着安全、满足、窥私等种种小情绪，当自己这么想的时候，似乎可以看到老爹脸上浮出的无奈的笑容。
想到老爹，徐行一愣神，似乎之前许多记录片段都有个奇怪的片头片尾，父亲和孩子，那父亲似乎是爸爸，那孩子似乎是自己，但在自己的记忆之中并没有真正实现过那段生活，那是自己憶想出来的么？还是说某个好心人构建了给安慰自己？或许还有其它可能，比如说这种三明治结构看起来很好吃！就像六米外的那个小青年正在努力吞咽的那种感觉。
“咱们这可是顶风作案啊！要我安排就找个郊外快餐店最安全。”
看到徐行与往常不同的模样，老方开始并不在意，光天化日之下，哪有不化装的，可坐了一会儿，他觉得有些不对了。
“你整容了？”
徐行摇摇头，他只不过稍稍调整了面部肌肉的位置，改变了皮肤下的血液分布，就让自己看起来完全不一样了，但对于老方的眼力来说，近距离是完全可以看得出一个人是否易过容，再好的化装材料也无法与真实的皮肤肌理相比。
“受伤了？”
徐行点点头，这也没错，确实是受伤了。
“多吃点好的补补，营养很重要，这里有没有王八汤？”老方一脸关心地说道，他注意到徐行身前只放了一杯水，还没怎么动过。
“那天我差点以为你死了。”徐行轻轻敲了敲桌子，示意服务生过来，他不想让老方知道自己现在有什么能力。
“算是运气好吧。”老方摇了摇头，坐在椅上，先按惯例给自己来了杯咖啡。
当他从怀里拿出一把精亮的调羹时，徐行木然地看着他，什么时候这玩意也要自己带了？
“新产品，可以测出一百多种毒素和麻醉剂，”老方笑呵呵地把调羹放进咖啡里，慢慢搅动着，“五万块一个，有问题这里有个灯会发光。”
灯会发光？你确定这不是搞笑，徐行看着那个在混浊液体里不停晃来晃去的勺子，这玩意五万块一个，不会是韩币吧？嗯，应该说的是美元！
“专业产品是比较贵一点，这年头人都惜命，你要不要来一个？给你打九折！”老方亲切地问道。
我都有柳叶刀了，现在又来一个调羹，下次是不是再来一把叉子和一双筷子？那就到哪都吃得开了，徐行哭笑不得地摇摇头。
“看不起这玩意？”老方有些不快，他这段时间已经推销出一百多个了，就没一个像徐行这样的表情。
“没有，挺高科技的，就是没钱！穷！”徐行盯着那勺子，想了想，觉得这个对某些人还是挺有用的，至少比用银针试毒有效多了，可现在自己似乎真用不上这东西。
“赚嘛，你又不是没来钱的道，别说贵，这玩意限量的，都是直销，你想买都找不到地方。”
“直销？那你拿货多少钱？”徐行锐利的目光盯得老方身子缩了缩。
“我是八折拿货，也就是赚个跑腿钱。”
“直销的话，你大概一折拿货吧！”徐行淡淡地拆穿老方的谎言。
“高科技的东西，研发费很贵的，你又不是不知道，真有哪天被人下了毒你还有机会后悔么？算了，你不要别人要。”老方悻悻说道，他也不是很想赚徐行的钱，但这年头，不是熟人哪有那么好的赚钱机会，杀熟嘛！
“搞什么专业版，弄个平民版不是卖得更好？”徐行微笑着说道，“出门每个人都带一把，多方便！”
“那是以后的事，不过真要那么搞，餐饮业协会就不同意，你看那些地沟油添加剂各种垃圾食品……这玩意真要推给老百姓，那后果，不是老百姓活活饿死就是餐馆大规模倒闭！”
老方不但不是个笨蛋，而且相当聪明，直接就指出这玩意推广后的可怕前景，你让人活得那么胆颤心惊有意思么？！
“似乎味觉最容易受骗！”徐行慢慢说道。
是啊！声色味触是人最基本的感知，其实身体需要的东西往往是大脑第一时间就会告诉你喜欢的亲近的，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人们也开始用那种伪装后的感觉来哄骗自己，或许不是什么哄骗，只是因为无知，所以轻信，但正是这个造就了这个复杂无比的社会系统。
“都一样，咱们又不学佛，不搞什么直指本心的花样，就看这眼前什么好就吃就用。”老方不以为然地说道。
“好了，不说这个。”徐行摇摇头。
“我在机场检票时就看到几个家伙，知道一定会有什么事发生。”老方有些小小的得意，自然是认为预知危险而躲了过去。
“眼力不错。”徐行淡淡地说道，他想起那个脑子上安了保护罩的林在天，记忆中这个人应该是死在那个航班上，如果有机会他会去看下那个乘客名单，直到现在名单都还没有正式公告出来，大概是因为想在这里面找出真正的恐怖分子吧。
“闯了这么多年的江湖，会发生什么事还不是一眼就看得出来，再说那些中东佬都是些毛头小伙，想干什么全写在脸上了。当然我不知道他们会拿飞机去撞大楼，幸好你没事。”
“你若是在飞机上，那估计也没后来那些事了。”
“杀那几个人有什么用，做我们这一行的，最怕出名了。”
“我不是你。”老方斜眼瞟着徐行,“再说了，这是他们的战争，与我们无关，我何必趟这混水。”
“看来你想得还挺明白。”徐行漠然说道，对于这个事件，除了自己被击伤一事还有些疑问之外，他其实没有太多个人情绪，这是事故也好，战争也好，和他的直接关系并不大，目前看来。只不过，如果是事故，那么死的人有点多，如果说是战争，那这些人只是满汉全席前的开胃小菜。
“知道是谁干的么？”老方神神秘秘地问道。
徐行想起那个坐在车里的老头，还有他盘坐在毯子上的样子。
“本**。”他随口说道。
老方瞪大眼睛：“你这么确定？”
徐行点点头，有些意兴索然。
“你知道？现在全世界的情报机构都在找这个主谋，这消息你从哪得来的？按理说他们两家关系不错啊！”
“猜的。”
“切！我还以为你有什么证据呢！”
徐行笑了笑：“证据？这时候要什么证据，要的就是没证据。”
老方微微一愣，马上醒悟过来，也偷笑道：“你说得也对，这么说来，我就算告诉那些人主使是谁他们也不会相信了。”
“那倒未必，他们相信不相信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消息能给他们带来什么，这些人从来都不傻，只是太贪心了。”
老方点点头，随口说起CIA搞过几个烂尾项目的事。
“从八一年开始，中国方向的情报就很不靠谱，花钱没边，比如那个大学生军训的项目，据说已经花掉好几千万，还是中国人主动交换过来情报，去年新总统上任后，直接就借这事拿掉几个中层干部。”
“这事我知道！”徐行点点头说道。
“你连这都知道？”老方一脸不信，“那你知不知道他们还有一个项目叫‘二月里来’的？”
“这个倒不知道，是不是有首歌名叫这个？里有这么一句二月里来是新春……”
“这项目搞了十年了，他们通过卫星图发现每年二月左右，中国大陆都有大量人和物质转移，开始认为是年度军备演习，但每年的规模都在扩大，于是感觉非常的震惊！”
“那不会是春运吧！”
“呵呵！是啊！”
“找几个中国移民问一下不就好了？”
“那怎么行，不把事往深处想怎么搞大项目骗钱，你是不懂那些人。”
徐行哑然失笑：“那你觉着这次的事和那些人有关？他们想借这机会做点什么事？所以借力打力瞒天过海？挺阴谋论的想法嘛！要不要把这些家伙揪出来亮个相？”
“有些事是注定要发生的，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不是明天，就是将来的某一天，谁也阻挡不了。”老方竖起食指，摇了摇，”你不行，我更不行。”
徐行冷笑不语。
“你以为我说的是这一件事，我说的是另一件事，这只是一个引子，911，真有意思。”
徐行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想知道为什么吗？”老方故作神秘。
“你知道？”
“答案在书里。”
“书？”
老方抬起头，看着对面的墙上，徐行知道在自己身后挂着一副耶稣降临的油画，这本来不会是这个餐厅的画，可能是临时被放在这里用来改善风水的。外国人的风水师也很有创意啊！用这个来挡可能的煞气。
“圣经!”
“嘿嘿!”
“……”
世贸双塔又不是通天塔，只不过楼太高了就成了目标，想来现在帝国大厦里的人们都在低调庆幸自己这不是第一高楼。这世界总是出风头的被当靶子打。咦，通天塔？自己怎么会想到它？是因为圣经么？
徐行努力回忆老爹有没有和自己提过这件事，似乎是没有，但现在他对于那些莫名从脑子里迸出的念头都不会轻易放过，如果暂时想不出为什么，那也只能回头再想。
至于老方去洛杉机有什么事，那徐行并不太关心，就算他是个独立制片人又有何妨，谁还没有个爱好呢。
老方想点的王八汤在这种高级餐厅里自然是没有的，只好随便点了两份套餐吃了起来，老方又开始絮絮叨叨地说着他听来的各种小道消息，像一个不停播放的电台。徐行不紧不慢地摆弄着盘中的食物，只是不见他往嘴里放。
老方说了一阵，突然叹气道：“我怎么突然觉得现在还在春秋战国时代，嗯，准确点来说是战国时代，周天子消失了，各国在混战，最强的军事国家大秦独自在西方，其他各国要各起来压制它，但是又不能团结，被其分化。大家一会儿合纵，一会儿连横。最后那个最强的军事强国赢了，统一了天下。于是世界人民都过上了民主幸福的生活。”
徐行不冷不热答道：“然后最强那个国家十几年后就崩溃了，还留下了千秋骂名。”
“是啊！按道理说是应该这样，不过，”老方笑笑，“得有两个人。”
“放心，中东有的是这种人。”徐行淡淡一笑。他倒觉得老方的想法很有意思，看来小时候也是上过历史课的。
“你说关东六国都是哪国？”老方突然问道。
也没等着徐行回答，他就自言自语道：“盎格鲁.撒克迅人之外的二流强国应该都算，你看毛子像楚国不？”
“按你的想法，现在最多算是春秋。”
老方点点头：“也对，现在还是春秋末期，联合国是周天子。什么时候大国开始玩儿灭国大战了，战国就到了。”
“冷战就是炎黄争霸，也不对，嗯，勉强算吧……还是咱们中华文明伟大啊！”老方自言自语道。
徐行淡淡地看着老方，觉得自己似乎能看到他身体内的情绪在以一种比较稳定的状态起伏着，像湖面的轻波，但如果自己调动出一丝愤怒，老方似乎也变得开始激动起来，这种感觉有些奇怪，但他并不想在老方身上做实验。
徐行目光落在附近的一个中年人身上，那个看起来像是一个楼里工作的白领，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在头上，目光专注在眼前的食物，他身上的情绪波动也像老方一样平缓，徐行专注地看着他，感受着他体内的血流一点点变快，然后开始生出一丝极端暴力的愤怒感觉。
只见那个中年人突然焦燥地把嚼了几口的食物吐了出来，目光变得凶狠而凌厉，他左右看了一阵，突然伸手把桌上的杯盘扫落在地，发出巨大的噪音，餐厅里瞬时变得安静下来，只有老方还在不受影响地说着话。
那中年人突然站了起来，朝着徐行这边冲过来，站在桌前，狠狠地一拍桌子，如果让他拍实，至少一半的食物得飞到半空中，幸好老方伸手捏住了那只手。
老方莫名其妙地看着中年人，又看看徐行。
中年人莫名其妙地看着老方，又看看徐行。
徐行平静地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
刚才那种愤怒的情绪似乎已经消失无踪，中年人张口结舌，仿佛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做出了多么可怕的事情。餐厅的工作人员也围了上来，想要制止一场纷争。
中年人嘴里胡乱说着道歉的话，额头冒着冷汗，退到一边掏钱给工作人员，很快离开了餐厅。餐厅里人们回复了正常的状态，但话题已经转到这个事件给人们心理造成的创伤这方面了。
“莫名其妙！”老方冷冷哼了一声，“这年头精神病可真多！”
徐行同情地看着自己的实验体缩成一团地离开，但他的心里其实是带着一种小小的兴奋的，引动情绪，这是怎么实现的？如果自己真的知道其中的机制就好了，可惜对现在的这个身体，大多时候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可能是因为他受不了你的那么多废话！又或者是竞争对手派来试探咱们行踪的。”徐行微笑地说。
“应该不是，他的手不像。”老方冷冷地说道，他的目光落在徐行的手上，流露出一丝羡慕的神色，那双手就算静静放在那里也像一个完美的艺术品，“你的手也不像。”
“他不是。”徐行简单地说了一句，他伸出手在阳光下看了看，那原本有些杂质的皮肤突然变得清澈起来，在明亮的光下，那肤质晶莹得像是镜子般发着光，之前并不是这样，当他慢慢转着手掌，居然感觉像是一柄至薄的利刃。
老方轻轻叹了口气，有那么一刻，他居然想着一件事，死在这样的手下仿佛是一件很美丽的事。眼前的这个男人似乎离他很远很远，又很近很近，浑身充满着谜团，甚至这个世界上没人能懂。
“只是工具，”徐行也跟着叹了口气，“欣赏这种美能带来多少快乐呢！”
“我以为人不只是为快乐活着。”老方深沉地说道。
徐行沉默了。
人不只是为快乐活着，那么人还为什么而活着？那些除去快乐之外的种种难道不是有人故意加之用来获取快乐的伪装么？
那些通过无数别人之口说出的话，又代表着多少自己真实的想法，自己所谓的真实，又有几分是自己真正想要的？
想起自己当年被校长带着经历的那些片段，年少的自己真是容易愤怒，轻易地就觉得如此生气，却没想过人性本来就是如此，人的记忆总是会把那些最强烈的刻在脑子里，你越不喜欢的，越是记忆深刻。情绪才是生命最大的特征，越是拥有生动的情绪，生命似乎才越饱满。
临近中午，阳光洒在这城市，无数的青灰色或蓝灰色的玻璃在灿烂的光线下反射着更加炫目的光，把映入自己的那片世界又返照到更多地方，有时候从一片窗叶中就可以看尽这城市的风景。
望着窗外的世界，他仿佛看到那许多人在哭号，许多人在欢笑。老方的话触动了他心中的一丝疑惑，在这个世界上，许多人在追求自己的快乐，但快乐却无法累积，正因为无法累积才要不停地追求，而人们所厌恶的那些暴力和仇恨却总是可以被一点点存蓄下来，像无边的地下火山。
如果它是以愤怒和仇恨为力量之源，那大概就不用这么多的矿工了吧！莫名其妙地就想到了这里，徐行觉得自己似乎摸到了一丝真相。
“那些人应该都死了吧！”徐行轻轻地自语，他看的地方自然是那已经不存在的两座高楼，那也是他差点被掩在下面的地方，如果自己当时是另一种选择，从窗外下来，又会是怎么样？像那个，那个安琪儿一样被巨大的水泥块压住，然后被救出？
还是被困在地下等着人来救援，然后在黑暗中慢慢死去，或许自己也不会死，只是在水泥做的墓穴中重复着之前的那些变化，现在当然还在下面找着出口。
那些在死之前还有时间来思考的人会想些什么呢？
爱过，活过，恨过……
或许有一连串画面闪过他们的脑海，或许是无边的恐惧，或许他们会念着他们所信仰的神的名，等着生命的消失。
自己并没有看到过任何在那下面的信息，或许那里没有一个矿工，也许来不及传回资料就已经死去。
生命在暴力中消亡会给它带来多大的情绪波动，难道它不好奇么？徐行充满恶意地想着，或许它也讨厌那种无可奈何的感觉，没人喜欢的东西就像是一件毫无用处的产品，都无法被商业社会所接受，那里似乎也有一个类似交换的场所，如果它很看重这些物资的有效性，垃圾的东西应该是绝对不会要的。也许它只要在事后让别人去想想就可以了，毕竟想像比现实更精彩。
“死亡和时间才可以化解仇恨。”老方含糊地说了一句。
不是爱么？徐行心想，对了，不是爱，因为有爱就有恨，爱不会孤立存在的。
想到这里，他就觉得自己已经完全没了胃口。
快乐无法累积大概只是个结果吧，正因为身体需要，才有消耗，才无法累积，才会去追求，而那些负面情绪正好相反，就像这城市里的垃圾，如果没有人清扫也会越积越多无处可躲。
为什么快乐无法累积呢？
或许是因为快乐像挠你的痒痒，轻轻地柔柔地，你喜欢但只能留下淡淡的记忆，而仇恨就像用刀子割肉，鲜血淋漓，痛不欲生无法忘怀。可如果美的标准是永恒呢？那么更富有生命力的恨难道比爱更美？
老方倒是很适合成为一个AGENT，不知道他是不是。他要去洛杉机，去拍电影么？
老方目光闪动几下，端起水杯，突然问道：“最近有部电影你看了么？”
“什么？”
“矩阵，说人类被机器当成电池使用，所有人的思维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神经交互网络，这世界已经不是真实的了。”
“没有去看。”徐行微微皱起眉头，他口中说没有，但脑子分明已经想起那电影的所有细节，甚至拍摄的花絮都能想得起来，这是怎么回事，他可以确定的是自己肯定没有时间去看这电影，更不可能去参加拍摄过程。
“你觉得这可能么？”老方嘴里问着，目光却紧紧盯着徐行的眼睛，似乎要从他的反应中看出他的真实想法。
徐行沉默了很久，他没打算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因为他想看老方对此的反应会是怎么样，如果他是，如果他不是，如果他知道他是，如果他知道他不是，如果他不知道他是，如果他不知道他不是，至少四种情况。只是四种而已，这世界上比这个复杂的情况不知道有多少，四种绝对不能算是复杂，复杂的是他无法确定老方会是哪一种。
老方从来都很好地担当了一个中间人的角色，不是很烦，也不是很不烦，有点小啰嗦，但那些话也未必就是只能当成耳边风的废话，也许是因为自己的信息量不足，或称之为信息不对称，他有感而发，而自己因为无法理解只能将其当成无价值的唠叨。
“我反正觉得挺不错的。”老方放下杯子，脸上有一丝向往的表情，“该活活，该死死，该吃吃，该睡睡。还有比这更不错的生活么？”
“那得看这些人在追求什么了”
“多看电影有好处，那些人想象力还挺丰富的。现在的事几年前都拍过了。不过你觉得这世界上这么多人统一到一个想法可能么？可为什么还有这么多人想做这么没谱的事？真是奇了怪，除非把人都变成机器，那想让他们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过那时候咱们就肯定失业了！”老方笑了笑。
“失业了你还可以卖其它东西。”徐行目光落在那勺子上，不冷不热地说道。
老方白了他一眼，又开始了他的絮絮叨叨。事实上，他一直都是这个说话方式，就算交待任务也是这种方式，像是听故事，这样的对话就算摆到联邦法庭也无法做为证据来用，只不过要想明白任务就得费点脑子，好在徐行够聪明。
他接着说道：“他们的脑子里想了几万种人类毁灭的方式，像外面这种，”他努努嘴，示意着窗外。
“根本毫无创意，人总是会想着各种敌人在自己周围，生怕哪一天动物变得比自己聪明，而人跑得没它们快，跳得没它们高，不会飞上天，不会在水里呼吸，不会用嘴咬人，对了，人好像觉得动物咬人是很可怕的事，当然还有虫子，鸟，有意思吧，这些人总想着这些事，但总是拿人的想法去套它们的行为，这个叫什么？”
“思维惯性！”
“对，思维惯性，或许是惰性，这个只有心理学家才搞得清楚，不过大多数情况他们都会设想人死于某种可怕的病毒，那种藏在地球的某个角落，突然哪一天冒出来的可怕病毒。”
“不会有什么是突然冒出来的。”徐行不动声色地说道。
“我本来以为这几天会有什么大型流行病爆发，结果好像挺安静。”老方叹了口气，很失望的样子。
徐行微低下眼皮。
“可能他们是没想到要这么做，或者时间还没有到。”老方嘟哝着说了一句。
“死人能给你带来兴奋么？”徐行奇怪地问，这是诺娃，那个女孩曾经问过的问题，他又拿来问老方，或许可以有不一样的回答。
老方摇摇头：“不是兴奋，是觉得这个世界不是只有我这么难受。无聊的安全感缺乏症，你应该也有的吧？”
徐行闭上眼，他倒不觉得自己有这个毛病，但身为杀手，多少对于环境的安全度比较敏感，如果说这就是那个安全感缺乏症，那勉强也算吧。
老方的心跳很平稳，血压也正常，毛孔没有异常放大，表现得正像一个真正的他，徐行之所以知道这些，当然得益于敏锐的感知，当然，这感知已经被强行抑制了，这是不得已的。
直到现在为止，他还有努力和那些过分敏感的神经做斗争，人的知觉系统是在数十万年间演化而来，现在突然间放大一百倍会是什么样？没有因为被风吹过就痛死应该算是幸运了吧，或许是因为身体同步改造过了，水含量降到普通人的四分之一是一件可怕的事，表现得还看得过去，或许是因为有许多空气来填补那些空间，这样的好处是显然的，他可以不用呼吸很久很久，同样的力量可以跳出更远更高。
虽然他在餐厅里，但食物似乎并非他的需求了，至少他觉得可以别那么麻烦地为了饱腹感而把胃填满，那种低级欲望似乎连着根被某个玩意从自己的脑子里弄没了，奇怪的生存方式，这不是自己的，也不能算是它的，似乎是它引导着自己的身体做出这样的改变，是进化的妥协还是提前的准备，他不能肯定，但……
如果说这样的变化是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带来的，那肯定是一件非常可怕的过程，尽管自己一直处于假死状态，但如果失败了，那对于世界来说也没有什么变化，现在从太平间里重新出来反而是一件奇怪的事，至少对那两个女孩来说是这样的。
诺娃和安娜现在在做的事，或许是很有趣的，徐行淡淡地想着，他不可能和老方谈起那么多事，但现在他完全不介意在脑子里大模大样地想着这些，似乎在对某些人说：看吧，我就这么想了，就这么做了，你们想怎么办？
“如果说真是阿拉他们做的，这事就大发了，我怎么有种看到宗教战争的感觉呢！”老方往嘴里塞了块牛肉，边嚼边说，这也是一个好习惯，避免会读唇语的人猜到他在说什么。
“你知道摩根和梵蒂冈的关系吧？”老方含糊地问。
徐行皱了皱眉，淡淡地说道：“摩根财团是梵蒂冈资产的最大代理人，这不算是什么秘密。”
这些资料虽然从来没有公开过，但他仍然很清楚，作为黑杀的高级工具，这些秘密当然是要对他开放的。他知道梵蒂冈在北美和西欧国家的投资历高达几百亿美元,，包括许多企业和地产项目，那些遍地开花的教堂和相关产业足以令麦当劳和沃尔玛羞愧到死，而且它的黄金和外汇储备远远超过100亿美元，严格说起来梵蒂冈在经济领域可以算作是一个大的国际金融托拉斯。
“难道说这次事件对他们造成了巨大的损失？”
“根据内部消息，梵蒂冈银行这两天都在加班计算损失，绝对超过这个数。”老方竖起一根手指。这肯定是内部消息，因为梵蒂冈不是上市公司，它的财产状况从来不会向教众公布，也不会向政府报备。二战时成立的梵蒂冈银行，是这个国家的中央银行，它又被称为宗教事务银行，它是这个宗教国度的三个主要经济组织之一，主要负责梵蒂冈的金融事务，直接对教皇负责，并接受红衣主教都督委员监督。
教皇委员会负责经营梵蒂冈城国内的产业，比如梵蒂冈电台、铁路、邮政电讯和其他机构，应该不会受太大影响，可是，徐行想了想，奇怪地问道：“教皇委员会倒也算了，但为什么不是资产管理处在加班？”
他说的罗马教皇资产管理处正是应该受到比较大损失的一个部门，这也是三大之一，这个处下面分一般部门和特别部门。一般部门主要掌管在意大利的动产和不动产，比如梵蒂冈博物馆，比如在意大利拥有的几十万公顷土地，还有梵蒂冈资本渗透到意大利银行信贷系统，以及电气、化学、冶金、纺织、食品等工业部门。特别部门具有投资公司的性质，它在北美和欧洲许多国家拥有股票、债券和不动产。正是这个部门和摩根有着密切的合作。
“资产管理处就别提了，他们的损失要等几天才能看出来，因为他们许多资产都在金融市场上，现在还在往下掉，而且还看不到底。”
“我怎么觉得你有种不良的情绪？”徐行看了他一眼，随口问道。
“咱们这行当，其实在信仰这块都很复杂，就我知道的就有七八种了，不管信啥，都不妨碍做任务，人总要吃饭对吧！不过我倒是想起一些事。”
徐行看着他，等着他说下去。
“同一个行业里老大和老二如果打起来，你猜最后赢的是谁？”老方含含糊糊地问道徐行。
徐行轻轻拨弄着身前的水杯。
“一般人都以为会是老三赢，可实际上，如果老大和老二都知道这一点，你猜最后死的会是谁？……嘿嘿，死的会是老三和老四，至少在老大和老二决战之前。”
“他们原本就是一家的，你是这个意思么？”
“是啊！我就是这个意思。”老方有些失望地看着窗外，似乎没有得到他想要的结果。
“我还以为你是拜金教的，看起我猜错了。”徐行嘴角浮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也不算错，”老方深深地叹了口气，轻轻调着杯中的液体，“不管是信什么都无所谓，就怕什么都不信。也怕改来改去。其实这些教都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问题在人们自己。”
“哦？”
“什么都要有积累，信仰也是一种财富，你一旦换了，前面的积蓄就没了。”老方淡淡地说道，“佛教说有来生，所以此生要积功德，如果突然说根本没有来生，那好事不是白做了？那三教都说有天堂和地狱，如果没这个，它们还玩得下去么？那不如世间的法律现事现罚来得有用。”
“人本来就是复杂的。谁都以为自己的对的，承认失败总是很难，生命总要寻找意义，那是它的坐标。”徐行不动声色地回答。
“所以生生死死还真是件好事啊！有起点，有终点……”老方似乎有些感慨。
徐行看着他有些忧伤的面孔，觉得今天的老方似乎太多愁善感了点，可能是秋天到了的缘故，或许是他也有家人，他也会想起自己的家人，或许他也有无数感动的事，那些记忆还在他的脑子里。
“下个月一号就是中秋了，你有什么安排么？”老方突然转过头问道。
“中秋？”徐行一愣，是了，下个月一号是中秋节，可这个月二号还是中元节呢！难道自己要让联邦快递帮着送月饼给校长么？
“又是一年中秋夜，明月照过万千家。游人远在天涯外，遥举碧泉向江南。来，下次相见不知何时，咱们先敬下远方的亲人！”老方似笑非笑地端起咖啡示意。
徐行不动声色地拿着杯子和他碰了一下，放回桌上。
“不喝？”老方疑惑地问。
“我是孤儿。”徐行简单地回答。
老方叹了口气：“孤儿好啊！无牵无挂，好做事……”
“好了，我该走了。”徐行站了起来，从怀里拿出几张钞票放在桌上，径直走了。
老方伸出手，翻开钞票，那下面放着一个小巧的印章，他拿起来看了一眼，放进口袋里。突然想起来自己似乎忘记问一个重要的问题，那个本**在哪。
接着又自顾自地笑了起来，这个人在哪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应该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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